夜風穿過天元武府巨大的門樓,發(fā)出嗚嗚的低咽,如同遠古巨獸沉睡時的呼吸。門前廣場的青石板上,燈火投下幢幢鬼影。寒門特招的隊伍,像一條垂死的百足蟲,在門樓右側那片被燈火刻意遺忘的陰影里,緩慢而痛苦地蠕動著。
楚牧站在隊伍末尾。腳下光潔的青石板冰冷刺骨,寒意透過那雙綻裂的硬皮靴底,蛇一樣鉆進腳心。粗劣的灰布襖子裹在身上,非但不能御寒,反而像一張粗糲的砂紙,反復刮蹭著左臂崩裂的傷口和右拳骨裂處鉆心的痛楚。背上沉重的粗麻背包,壓得他內腑隱隱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悶的拉扯感。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汗酸、草藥和絕望發(fā)酵的酸腐氣味。身前佝僂的老者,每一次咳嗽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噴出濃烈的藥味。旁邊靠著墻的獨眼老瘸子,又灌了一口燒刀子,辛辣的酒氣混合著他之前那番“骸骨墊門檻”的冰冷斷言,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一步。楚牧跟著挪動。粗硬的鞋底在光潔的石板上拖出“沙沙”的輕響,如同垂死者的嘆息。
前方那扇狹窄如狗洞的報名處小門里,尖利刻薄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匕首,一次次刺出:
“下一個!磨蹭什么?姓名籍貫年齡天賦修為!報喪呢?!”
“李…李二狗,黑水溝…十六歲,二品下…淬體一重…”
“二品下?淬體一重?呵!這點米粒大的本事,也敢來天元武府門口現(xiàn)眼?滾回家給你爹娘刨墳坑去吧!下一個!”
“管事大人!求您!我…我報名‘玄鐵試煉’!我…”
“玄鐵試煉?就你這風吹就倒的樣兒?進去還不夠鐵魘塞牙縫的!知道里面是什么嗎?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閻王殿!上個月扔進去三十個你這樣的廢物,骨頭渣子都拼不出一具整尸!滾!別擋著道!”
拉扯聲,壓抑的哭嚎聲,重物落地的悶響,管事不耐煩的咒罵聲…如同一場循環(huán)上演的、無聲的默劇,在昏黃的燈光下,將絕望一層層夯實在每個排隊者的脊梁上。
終于,輪到了楚牧前面的佝僂老者。
老者顫巍巍地挪到小門口,里面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枯瘦如柴、布滿褶皺和老年斑的側影。
“王…王老栓,靠山屯…五…五十八歲…”老者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風燭殘年的氣息。
“多少?!”門內管事的尖叫聲陡然拔高,幾乎要掀翻低矮的門楣,“五十八?!老棺材瓤子!你他媽是來奔喪還是來報名的?天元武府是你家祖墳嗎?滾!立刻給老子滾!”
“管事大人…求您…”老者渾濁的老眼里涌出淚光,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門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我…我不是為自己…我孫子…他…他需要武府的‘洗髓丹’救命啊…我…我就想試試‘玄鐵試煉’…萬一…萬一能活著出來…”他聲音哽咽,卑微地彎下本就佝僂的腰,仿佛要將自己埋進塵埃里。
“洗髓丹?呵!你孫子是天王老子?還是你當武府是開善堂的?”管事刻薄的聲音如同冰錐,“玄鐵試煉是給你們這些廢物送死的路,不是給你家小崽子換命的買賣!老東西,再敢啰嗦,老子叫人把你扔護城河喂王八!滾!”
一只戴著黑色皮護腕、肥厚油膩的手猛地從門內伸出,粗暴地搡在老者的胸口!
“哎喲!”老者痛呼一聲,本就虛弱的身軀如同斷了線的破風箏,踉蹌著向后倒去,枯瘦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了幾下,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楚牧就在他身后。幾乎是本能地,他那只骨裂的右手猛地探出,想要去扶。劇烈的疼痛瞬間撕裂神經,讓他動作一滯!
就是這一滯,老者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楚牧咬緊牙關,忍著右拳鉆心的劇痛,左手閃電般伸出,險之又險地托住了老者瘦骨嶙峋的后背,穩(wěn)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入手處,是硌手的骨頭和一層薄而松弛的皮肉。一股濃重的、混合著草藥和衰老氣息的酸腐味道撲面而來。
老者驚魂未定地靠在楚牧臂彎里,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恐和后怕,對著楚牧囁嚅著:“謝…謝謝小哥…”
楚牧沉默地搖了搖頭,將他輕輕扶穩(wěn)。老者佝僂著背,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聲都撕心裂肺,最后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一眼那扇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小門,蹣跚著、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了廣場邊緣更深的黑暗里。背影蕭索,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晦氣!”門內傳來管事厭惡的咒罵,“下一個!快點!磨磨唧唧的,都趕著投胎嗎?!”
楚牧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冰冷刺骨,混合著廣場上光鮮武者們殘留的脂粉香、丹藥氣,以及門內散發(fā)出的、紙張霉變和陳年油墨的沉悶氣味。他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邁過那道低矮、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門檻。
門內空間狹小逼仄。一張巨大的、油膩發(fā)黑、布滿刀痕和墨漬的柏木柜臺,幾乎占據(jù)了全部空間。柜臺后,一個身形干瘦、穿著深藍色管事服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高背椅上。他長著一張刻薄的馬臉,顴骨高聳,兩片薄嘴唇抿成一條向下撇的直線,一雙三角眼如同淬了毒汁的冰棱,正不耐煩地在楚牧身上掃視著。他手里捏著一桿禿了毛的毛筆,筆尖沾著濃黑的劣墨,懸在一本厚厚的、同樣油膩的名冊上方。
油燈的昏黃光暈只照亮了柜臺附近一小片區(qū)域,更深處是濃稠的黑暗。一股濃重的霉味、汗味、劣質墨汁味混合著管事身上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油膩頭油味,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發(fā)酵,令人窒息。
“姓名!籍貫!年齡!天賦品階!修為!”馬臉管事眼皮都沒抬,尖利的聲音如同鈍刀刮骨,公式化地拋出冰冷的問題。他手中的毛筆在名冊上不耐煩地點著,留下一個丑陋的墨點。
“楚牧。青陽鎮(zhèn)。十七歲。三品。淬體一重巔峰?!背恋穆曇羲粏〉统?,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土里刨出來的石頭。
“三品?淬體一重巔峰?”馬臉管事終于抬起眼皮,那雙三角眼如同冰冷的探針,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鄙夷,將楚牧從頭到腳細細刮了一遍。
目光掠過楚牧身上那件沾滿塵土、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劣質灰布襖子;停留在他那雙邊緣綻裂、沾滿干涸泥漿的硬皮靴上;在他左臂那被粗糙布料遮掩、卻依舊透出猙獰輪廓的傷口處停頓了一瞬;最后落在他那只不自然蜷縮在袖中、隱隱透出血漬的右手上。管事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勾起一個混合著譏誚、了然和濃濃優(yōu)越感的弧度。
“呵…”一聲輕蔑的冷笑從鼻腔里哼出,“又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三品?淬體一重?也敢來碰天元武府的門檻?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他用禿毛筆的尾端,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油膩的柜臺,發(fā)出篤篤的輕響,眼神里充滿了貓戲老鼠般的玩味,“是龍?zhí)痘⒀ǎ〔皇悄氵@種鄉(xiāng)下土狗刨食的泥坑!識相的,趕緊滾蛋,省得進去丟人現(xiàn)眼,連帶著我們這些管事也跟著沒臉!”
楚牧沉默地站著,如同沒有聽到這惡毒的羞辱。臉上的肌肉線條繃緊,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冷硬的陰影。只有垂在身側的左手,指節(jié)微微蜷縮了一下。
“怎么?啞巴了?”管事見他毫無反應,像是被拂了面子,語氣更加尖刻,“還是聾了?聽不見人話?趕緊報!報完名交了錢趁早滾!別杵在這兒礙眼!”
“報名。寒門特招。玄鐵試煉。”楚牧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七個字,如同七顆冰冷的鐵釘,釘在沉悶的空氣里。
“玄鐵試煉?”馬臉管事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事情,三角眼猛地睜大,隨即爆發(fā)出更加刺耳、更加肆無忌憚的狂笑,“哈哈哈!又一個找死的!真是年年有蠢貨,今年特別多!淬體一重巔峰?去玄鐵礦洞?哈哈哈!你是嫌命長,還是覺得里面的鐵魘牙口不夠利索?想給它們加頓點心?”
他的笑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充滿了惡意的快感。笑夠了,他才用禿毛筆沾了沾濃墨,在名冊上龍飛鳳舞地劃拉著,嘴里依舊不饒人:“行!行!想死誰也攔不??!報名費,紋銀十兩!玄鐵試煉‘手續(xù)費’,再加十兩!一共二十兩!交錢!按手?。 ?/p>
“手續(xù)費?”楚牧的眉頭終于微微蹙起。他記得打聽過的規(guī)矩,寒門報名費是十兩,從未聽說還有什么額外的“手續(xù)費”。
“怎么?耳朵聾了還是腦子進水了?”馬臉管事三角眼一翻,將毛筆重重拍在柜臺上,墨汁飛濺,“老子說的不夠清楚?二十兩!少一個銅板,就給老子滾蛋!天元武府的大門朝南開,沒錢沒勢莫進來!懂不懂規(guī)矩?!”
就在這時,一個粗嘎囂張、帶著明顯諂媚尾音的聲音在楚牧身后響起:
“喲!這不是咱們青陽鎮(zhèn)的‘楚大天才’嗎?怎么著?真跑到金陵城來丟人現(xiàn)眼了?”
楚牧緩緩側身。
只見一個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的青年,正抱著膀子堵在狹窄的門口。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色勁裝武服,料子比楚牧身上的灰襖好了不知多少倍,胸口用金線繡著一個小小的、卻異常刺眼的“陸”字徽記。腰間挎著一柄厚背砍山刀,刀鞘锃亮。正是陸少游身邊最得力的狗腿子之一,趙虎!
趙虎身后還跟著兩個同樣穿著陸家護衛(wèi)服飾、神情跋扈的漢子,將狹窄的門洞堵得嚴嚴實實。三人臉上都掛著毫不掩飾的、如同看臭蟲般的鄙夷和戲謔笑容。
趙虎的目光如同沾了油的刷子,在楚牧身上油膩地掃過,最后落在他那只蜷縮的右手上,嘴角咧開一個惡毒的笑容:“嘖嘖嘖,瞧瞧,這手怎么還裹上了?該不會是在哪個娘們兒肚皮上使力使過了頭,扭著了吧?哈哈哈!”他身后的兩個護衛(wèi)也跟著爆發(fā)出一陣粗鄙的哄笑。
馬臉管事看到趙虎胸口那醒目的“陸”字徽記,臉上那刻薄的表情瞬間如同冰雪消融,換上了一副近乎諂媚的笑容,三角眼都瞇成了縫:“哎喲!這不是趙虎兄弟嗎?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快請進快請進!這狗洞般的地方,可別污了您的鞋!”
趙虎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鼻孔朝天,看都沒看那管事,目光依舊牢牢鎖在楚牧身上,帶著貓捉老鼠的戲謔:“王管事,忙著呢?這小子上次在淬體林,可是把我們少爺好一頓頂撞,骨頭硬得很吶!怎么?他也想報名?報哪個?該不會是‘玄鐵試煉’吧?”他故意拖長了音調。
“是是是!趙虎兄弟您猜得真準!就是這不知死活的小子!”王管事點頭哈腰,指著楚牧,如同指著一件垃圾,“淬體一重的廢物,也敢覬覦特招名額!這不,剛跟他收完錢,二十兩,一個子兒不能少!”他特意加重了“二十兩”的語氣。
“二十兩?”趙虎故作驚訝地挑了挑眉,隨即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大腿,“哎呀!你看我這記性!王管事,您可能還不知道吧?府里昨天剛下的新規(guī)矩!為了‘優(yōu)中選優(yōu)’,杜絕某些不自量力的廢物濫竽充數(shù),浪費武府資源!所有報名‘玄鐵試煉’的寒門,除了基礎的報名費,還得額外繳納一筆‘資質審查押金’!不多,也就…再加二十兩!”
他伸出兩根粗壯的手指,在楚牧面前晃了晃,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意笑容:“小子,聽清楚了嗎?總共四十兩!少一個銅板,就說明你連參加試煉的資格都沒有!趁早夾著尾巴滾回你的狗窩去!”
四十兩!
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楚牧的心上!他懷里的錢袋,總共只有二十五兩七錢!這幾乎是變賣了所有家當、包括沈清瑤的冰蠶膏才湊出來的全部身家!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瞬間竄上楚牧的脊背,直沖頭頂!他猛地攥緊了左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右拳骨裂處的劇痛再次被點燃,如同烈火灼燒。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盯住趙虎那張寫滿惡意的臉,又轉向一旁滿臉諂笑、等著看戲的王管事。
空氣仿佛凝固了。狹小的報名處里,只剩下油燈燈芯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
趙虎抱著膀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楚牧,眼神里充滿了“看你怎么辦”的得意。王管事則捻著自己稀疏的幾根胡須,三角眼里閃爍著算計和幸災樂禍的光芒。門外,隱約傳來其他排隊者壓抑的議論和嘆息。
楚牧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吸入了燒紅的刀子。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攥的左手。眼中的怒火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熔巖,瞬間冷卻、沉淀,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死寂般的平靜。
他沒有再看趙虎那令人作嘔的臉,也沒有再看王管事那諂媚的三角眼。
他沉默地低下頭,動作有些僵硬地解開灰襖那粗糙的盤扣。冰冷的指尖探入懷中,摸索著。片刻,掏出一個同樣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粗布錢袋。
錢袋輕飄飄的,里面是變賣一切的二十五兩七錢銀子。
楚牧用那只骨裂的右手,極其艱難地、顫抖著,解開錢袋的束口繩。動作笨拙而緩慢,每一次牽扯都帶來鉆心的劇痛,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將錢袋口朝下,對著油膩發(fā)黑的柜臺,輕輕一倒。
嘩啦啦…
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子,幾串用麻繩穿著的銅錢,還有幾張皺巴巴、沾著汗?jié)n和泥污的小額銀票,滾落在布滿墨漬和油垢的柜面上。幾枚銅錢滾動著,撞到柜臺邊緣,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叮當聲,然后無力地躺平。
二十五兩七錢。分毫不差。也是他全部的世界。
昏黃的燈光下,這點可憐的財富,在巨大的、油膩的柏木柜臺上,顯得如此寒酸、卑微,如同乞丐碗里的殘羹冷炙。
楚牧的聲音響起,嘶啞、低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沉重的磨盤碾過每個人的神經:
“二十五兩七錢。報名費。”
他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平靜地看向王管事:“剩下的十四兩三錢…先欠著。試煉之后,若我活著出來,雙倍奉還?!?/p>
“欠著?哈哈哈!”趙虎像是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爆發(fā)出更加囂張刺耳的狂笑,指著柜臺上那堆寒酸的銀錢,“就這點破爛玩意兒?還想賒賬?王管事,您聽聽!這窮鬼不僅骨頭硬,臉皮也厚得能當城墻??!哈哈哈!”
王管事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三角眼里那點諂媚徹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嫌惡和惱怒。他猛地一拍柜臺!
“啪!”
一聲巨響,震得油燈火苗劇烈跳動!
“放屁!”王管事尖利的聲音幾乎要刺破耳膜,唾沫星子噴濺出來,“當武府是什么地方?是你鄉(xiāng)下趕集能賒賬的菜攤子嗎?沒錢?沒錢就給我滾!立刻!馬上!帶著你這堆破爛玩意兒,滾出天元武府的地界!”
他嫌惡地用禿毛筆的筆桿,如同驅趕蒼蠅般,狠狠地將柜臺上那些碎銀銅錢和銀票掃向楚牧!
“滾!別臟了老子的地方!晦氣!”
碎銀、銅錢、銀票,被粗暴地掃落,噼里啪啦地砸在楚牧的硬皮靴上和冰冷的地面上。一枚邊緣鋒利的銅錢滾過他的腳背,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楚牧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他低下頭,看著散落在腳邊、沾滿了灰塵和油膩的銀錢——那是父母半生的積蓄,是沈清瑤的心意,是他孤注一擲的全部賭注。
門外,隱隱傳來排隊者壓抑的驚呼和議論,以及趙虎等人毫不掩飾的、充滿惡意的哄笑聲。那笑聲如同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耳膜。
狹小的空間里,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著劣墨、霉味、汗臭和管事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頭油味。油燈昏黃的光,將楚牧沾滿塵土的側臉映照得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濃重的陰影中。他沉默地站著,如同一尊被風雨剝蝕、卻依舊不肯倒下的石像。
許久。
在趙虎刺耳的哄笑和王管事刻薄目光的注視下,楚牧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腰。
動作牽扯著左臂的傷口和右拳的骨裂,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體內攢刺,讓他額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但他彎得很低,低到幾乎要觸碰到冰冷骯臟的地面。
他伸出那只相對完好的左手。指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和細小的傷痕,此刻卻異常穩(wěn)定。
一枚,一枚,又一枚。
他沉默地、極其仔細地,將散落在冰冷青石板上、沾滿了灰塵和油膩的碎銀、銅錢、銀票,一一撿拾起來。
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近乎虔誠的專注。粗糙的指腹拂過銅錢上冰冷的紋路,擦去銀票邊緣沾染的污跡。每撿起一枚,都像是在撿拾自己被打碎、踐踏在地的尊嚴碎片。
趙虎抱著膀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楚牧卑微的動作,嘴角的嘲弄幾乎要咧到耳根。他身后的兩個護衛(wèi)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粗鄙的言語如同污穢的泥漿潑灑過來。
“瞧瞧!跟條撿骨頭的野狗似的!”
“早這么識相不就完了?非得自取其辱!”
“陸少說得沒錯,這種賤骨頭,就得狠狠踩!”
王管事則捻著稀疏的胡須,三角眼里閃爍著一種掌控他人命運的、病態(tài)的快意。他欣賞著楚牧此刻的“馴服”,如同欣賞一件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
楚牧充耳不聞。他將最后一張沾著腳印的銀票撿起,小心地彈去上面的灰塵,連同其他銀錢,重新放回那個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錢袋里。束緊袋口,握在手中。錢袋依舊輕飄飄,卻仿佛比剛才沉重了千倍萬倍。
他慢慢地直起腰。背脊挺得筆直,如同淬火后冷卻的鋼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平靜地看向柜臺后那張寫滿刻薄與優(yōu)越的馬臉。
“二十兩?!背恋穆曇羲粏「蓾?,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如同兩塊粗礪的巖石在摩擦,“報名費。玄鐵試煉?!?/p>
他將那個輕飄飄的錢袋,再次輕輕放在了油膩發(fā)黑的柜臺上。這一次,沒有倒出來。只是放在那里。
王管事臉上的快意瞬間僵住,三角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更深的惱怒取代!他沒想到這窮鬼骨頭硬到了這種地步!四十兩的刁難沒能嚇退他,二十兩的羞辱居然也未能讓他退縮!
“你…”王管事氣得嘴唇哆嗦,指著楚牧,尖利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顫抖,“好!好!好一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硬骨頭!”
他猛地拉開柜臺下一個抽屜,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從里面粗暴地扯出一張粗糙發(fā)黃、印著復雜暗紋和“玄鐵試煉生死契”字樣的厚紙,“啪”地一聲拍在柜臺上!又抓起那支禿毛筆,飽蘸濃墨,在硯臺邊狠狠刮了幾下,墨汁淋漓。
“按手??!”王管事幾乎是咆哮著,將毛筆和那張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生死契推到楚牧面前,“簽了這賣身契,拿了你的催命符!滾進去喂鐵魘吧!死了別怨天尤人!”
楚牧沉默地拿起那支油膩的禿毛筆。筆桿冰冷滑膩,帶著管事手上令人作嘔的氣息。他看也沒看生死契上那些密密麻麻、充斥著“生死自負”、“傷殘勿論”、“尸骨無存武府概不負責”的冰冷小字。
他只是在名冊上,在管事龍飛鳳舞寫下的“楚牧”二字旁邊,在那片小小的空白處,用那只骨裂的、不斷傳來劇痛的右手,極其艱難地、顫抖著,蘸了蘸濃墨。
筆尖落下。
一個歪歪扭扭、帶著顫抖血絲、卻異常用力、幾乎要戳破紙背的鮮紅指印,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烙印在“楚牧”的名字旁邊。
也烙印在了通往地獄的門票之上。
墨跡未干,帶著濃重的腥氣(混雜著他指間傷口滲出的血絲)。
楚牧收回手,看也沒看那管事和門口一臉陰沉的趙虎。他拿起柜臺上那張粗糙發(fā)黃、如同裹尸布般的“玄鐵試煉憑證”,上面一個歪歪扭扭的鮮紅指印刺眼奪目。
他沉默地轉身。脊梁挺得如同淬火的槍桿,一步步走向那狹窄的、散發(fā)著霉味的門口。每一步落下,都踏在散落的尊嚴碎片上,發(fā)出無聲的悶響。
趙虎堵在門口,抱著膀子,臉上陰云密布,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剮在楚牧身上,似乎想用目光將他凌遲。楚牧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向前。
就在兩人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
趙虎的眼中兇光一閃!那只穿著嶄新牛皮靴的右腳,如同毒蛇出洞,帶著一股惡風,猛地抬起,狠狠朝著楚牧那只骨裂的、蜷縮在袖中的右手踩踏下去!又快又狠,陰毒無比!他要徹底廢了這只礙眼的手!
楚牧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左臂的傷口和右拳的劇痛在生死危機下被強行壓制!他幾乎是憑著無數(shù)次錘煉出的本能,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猛地向側面一閃!
唰!
趙虎的牛皮靴帶著沉重的風壓,擦著楚牧的袖口重重落下!狠狠地跺在楚牧剛才站立位置的青石板上!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堅硬如鐵的青石板竟被這一腳踩得微微震顫,邊緣甚至崩開幾道細微的裂痕!石屑飛濺!
巨大的力道反震,讓趙虎的腳腕也微微一麻。他沒想到楚牧重傷之下反應還能如此之快,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錯愕和惱怒。
楚牧的身體因這極限的閃避而劇烈一晃,右拳骨裂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喉頭一甜,一股腥氣涌上!他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將涌到喉嚨口的鮮血咽了回去!踉蹌一步才勉強站穩(wěn),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震落簌簌灰塵。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受傷的孤狼,死死盯住趙虎!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沉淀到極致、冰冷刺骨的殺意和暴戾!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去,用牙齒撕開對方的喉嚨!
趙虎被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寒,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惱羞成怒,臉上橫肉抖動:“小雜種!反應倒快!這次算你走運!等進了礦洞…哼!老子看你還能蹦跶幾天!”他色厲內荏地撂下狠話,帶著兩個護衛(wèi),悻悻地讓開了門口。
楚牧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強忍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和翻騰的氣血,用左手扶著冰冷的門框,一點點挺直身體。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冰冷刺骨,帶著塵埃和屈辱的味道。
他攥緊了手中那張粗糙的、帶著他血指印的“催命符”,拖著沉重如灌鉛的腳步,一步,一步,邁出了這散發(fā)著霉味和惡意的狹窄門洞。
門外,清冷的夜風帶著廣場上殘留的喧囂撲面而來。他站在燈火闌珊處,身后是報名處小門里透出的昏黃燈光和王管事刻薄目光的余韻,身前是巨大的、森嚴的、燈火輝煌的天元武府門樓,以及廣場上那些光鮮亮麗、談笑風生的身影。
巨大的反差,如同一道無形的天塹,將他隔絕在另一個冰冷的世界。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張粗糙發(fā)黃的憑證。那歪扭的血色指印,在遠處輝煌的燈火映照下,如同一個猙獰的烙印,一個通往地獄的印記。
楚牧面無表情地將憑證仔細折疊好,貼身藏進懷里,緊挨著那本《玄武鍛體錄》。隔著粗糙的衣料,那薄薄的一張紙,卻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刺骨的冰寒。
他沒有停留,也沒有看向廣場中央那片屬于“天之驕子”的光明。他轉過身,背著那個鼓鼓囊囊的粗麻背包,拄著磨禿了的硬木短棍,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廣場邊緣更深、更冷的黑暗。
腳步落在光潔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個模糊而孤單的印痕,很快就被夜風吹散,被后來者嶄新的靴底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