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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時日不多,獨自流浪 山葡萄 104646 字 2025-06-17 01: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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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碎片,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慢地、艱難地打撈上來。最先恢復的是聽覺。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執(zhí)著的“喵嗚…喵嗚…”聲,像一根纖細的、冰冷的絲線,穿透厚重的麻木和昏沉,持續(xù)不斷地鉆進韓冰的耳膜。聲音很近,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法忽視的焦灼。

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一起。韓冰極其費力地、一點一點地掀開眼簾。視野里一片模糊,像蒙著一層污濁的毛玻璃。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涌入鼻腔,嗆得他喉嚨發(fā)癢,忍不住發(fā)出一陣壓抑的、撕裂般的咳嗽。

“咳…咳咳…”

咳嗽聲在空曠死寂的候車室里激起沉悶的回響,同時也驚動了那個持續(xù)不斷的“喵嗚”聲。聲音戛然而止。

韓冰喘息著,艱難地聚焦視線。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候車室高高的、布滿蛛網和灰塵污跡的天花板。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門口的方向透進一片灰蒙蒙的、帶著寒意的天光。他轉動僵硬的脖頸,環(huán)顧四周。深綠色的、朽壞的木質長椅在昏暗中像一排排沉默的棺槨。地面厚厚的灰塵上,印著他自己模糊的腳印和他蜷縮在長椅上留下的痕跡。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門口。

敞開的門框,像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畫框。畫框中央,門檻內側,蹲坐著一個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

是那只三花貓。

它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此刻正蹲坐在那里,琥珀色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像兩盞微弱的燈,死死地盯著剛剛蘇醒的韓冰。小小的身體緊繃著,尾巴緊緊盤繞在身側,耳朵警覺地豎著,保持著隨時可以逃跑的姿態(tài)。它的毛發(fā)依舊臟污打結,沾滿枯草和塵土,肋骨在稀疏的毛發(fā)下清晰可見地起伏著。

“喵嗚…” 看到韓冰醒來,它又試探性地、極其微弱地叫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饑餓和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它在等。等那個昨天清晨放在冰冷月臺上的、方方正正的、帶著誘人香氣的黃色小方塊。

韓冰靜靜地與它對視著。身體依舊被沉重的麻木感包裹著,像穿著一件冰冷濕透的棉襖。曲馬多的藥效還在持續(xù),頭痛被壓制在一種沉悶的、遙遠的背景音里,但身體的虛弱和僵硬感卻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痛的肌肉。胃里空空如也,饑餓感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喉嚨干渴得如同沙漠。

他需要食物。水。更需要離開這個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冰冷墳墓。

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撐著冰冷堅硬的長椅木板,極其緩慢地坐直身體。骨骼和關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眩暈感再次襲來,他閉了閉眼,等那陣天旋地轉過去。

那只貓因為他突然的動作,受驚般猛地向后縮了一下,幾乎要退出門檻。但它沒有跑,只是身體伏得更低,喉嚨里發(fā)出更加急促、更加焦慮的“喵嗚”聲,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他。

韓冰沒有理會它。他拿起放在長椅另一端的背包。他拉開拉鏈,摸索著拿出那個磨舊的軍綠色保溫杯。擰開蓋子,里面還有半杯昨夜灌的涼白開。他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舒緩,卻也刺激得胃部一陣痙攣。

他蓋上杯蓋,將保溫杯放回背包。然后,他站起身。雙腿麻木僵硬,像兩根不屬于他的木樁,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他扶著冰冷的長椅靠背,喘息片刻,才背著沉重的背包,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門口走去。

那只貓見他走來,立刻緊張地向后退去,退到了門檻之外,但依舊沒有跑遠,蹲在離門口幾步遠的月臺水泥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韓冰走到門口。清晨凜冽的空氣如同冰水,瞬間將他澆了個透心涼,驅散了候車室內最后一點殘留的、令人窒息的霉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干凈的氣息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感。

天光已經大亮,但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一塊巨大的、洗褪了色的舊布。沒有陽光,只有一片均勻、冷漠的灰白。薄霧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層流動的、半透明的輕紗,籠罩著遠處的田野和近處的房舍,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模糊而蕭瑟的濾鏡??諝馇謇涑睗?,帶著泥土、枯草和遠處河床淤泥的微腥氣息。

月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那個掃地的老頭不知去向,只有那把巨大的高粱穗掃帚,孤零零地靠在候車室旁邊的墻上。

韓冰的目光越過那只依舊蹲守著的三花貓,投向月臺對面。一條狹窄的、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從出站口延伸出去,消失在灰蒙蒙的薄霧里。路兩旁,是低矮、陳舊的房舍。大多是土坯墻或灰磚墻,灰黑色的瓦頂,不少瓦片已經碎裂或長滿青苔。窗戶很小,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或蒙著塑料布。幾根歪歪扭扭的電線桿矗立在路邊,拉扯著幾根稀疏的電線,像枯瘦的黑色手臂伸向灰色的天空。沒有行人,只有偶爾幾聲公雞打鳴和隱約的狗吠,從霧氣深處傳來,顯得遙遠而空曠。

這是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小鎮(zhèn)?;臎觯茢?,死氣沉沉。像一張褪了色的、無人問津的老照片。

饑餓感在冰冷空氣的刺激下變得更加尖銳。胃袋空虛地抽搐著。他需要食物。

韓冰邁開腳步,走下候車室門口兩級低矮的水泥臺階,踏上冰冷粗糙的月臺地面。鞋底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那只三花貓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向后跳開幾步,但依舊和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琥珀色的眼睛緊緊追隨著他,小小的鼻翼翕動著,仿佛在空氣中努力捕捉著某種氣味。

韓冰沒有看它,徑直朝著月臺盡頭的出站口走去。那里只有一個簡陋的、用生銹鐵管焊成的框架,象征性地標志著車站的邊界。穿過鐵框,就踏上了那條通往小鎮(zhèn)內部的、坑洼不平的水泥路。

他沿著小路向前走。路面布滿了裂縫和坑洼,積著渾濁的泥水。路兩旁的房舍更加清晰。墻壁斑駁,露出里面的泥坯或磚塊。有些院墻倒塌了一角,露出里面荒草叢生的院落。柴禾、破舊的農具、廢棄的瓦罐隨意堆放在墻角或門口??諝庵袕浡牟窕馃熚?、牲畜糞便的味道和一種潮濕的霉變氣息。偶爾有一兩扇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探出一個頭發(fā)花白、眼神渾濁的腦袋,好奇地、帶著審視地打量一眼這個背著大包、面容蒼白的陌生年輕人,隨即又縮回去,門重新關上。

整個小鎮(zhèn)沉浸在一種近乎凝滯的、緩慢的節(jié)奏里,仿佛連時間在這里都流淌得格外粘稠。

韓冰默默地走著,像一個誤入的幽靈。腳步有些虛浮,背上的背包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太陽穴的鈍痛在冷風和行走中似乎有加重的趨勢,視野邊緣又開始泛起熟悉的雪花點。他強忍著不適,目光掃過路兩旁的景象,尋找著可能售賣食物的地方。

走了大約一百多米,在一個丁字路口,他看到了目標。

路口把角,有一間低矮的灰磚平房。門臉很小,窗戶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幾乎看不清里面。門口上方掛著一塊小小的、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三個模糊的字:*小賣部*。門開著一條縫。

韓冰停下腳步,略微喘息了一下。那只三花貓不知何時,竟然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此刻就蹲在離他幾米遠的路邊一堆枯草旁,依舊警惕地看著他。

他推開了小賣部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更加混雜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劣質香煙、陳年的糕點甜膩氣、醬油醋的咸酸味、灰塵、還有一股淡淡的、類似老鼠糞便的騷味。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門口透進的一點天光。貨架是簡陋的木架,上面雜亂地擺放著一些落滿灰塵的商品:幾瓶標簽模糊的廉價白酒、幾包看不出牌子的方便面、散裝的水果硬糖、針頭線腦、幾把生銹的鋤頭鐮刀、甚至還有幾雙沾著泥巴的膠鞋。地面是坑洼的泥土地面。

柜臺后面,坐著一個穿著臃腫棉襖、戴著老花鏡、頭發(fā)花白稀疏的老頭。老頭正低著頭,借著窗口透進的微弱光線,專注地修補著一張破舊的漁網。布滿老年斑的枯瘦手指靈巧地穿梭著網眼。聽到門響,他慢吞吞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片看向韓冰,眼神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長年累月積攢下的麻木。

“買啥?” 老頭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摩擦木頭,帶著濃重的口音。他放下手里的網梭,但沒有站起來。

韓冰的目光快速掃過貨架上那些落滿灰塵的食品。方便面?需要熱水。餅干?他看到了那種最便宜的、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蘇打餅干,和他昨天喂貓的一樣。但胃里強烈的饑餓感讓他渴望一點溫熱的東西。

“有…火腿腸嗎?” 他開口問道,聲音因為干渴和虛弱而有些沙啞。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方便、最不需要加工、又能提供熱量的東西。

老頭渾濁的眼睛在韓冰蒼白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了一眼他背后那個鼓鼓囊囊的舊背包,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他佝僂著背,走到貨架最里面,在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里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根裹著紅色塑料皮、印著簡陋商標和油膩膩指紋的火腿腸。是最便宜的那種淀粉腸。

“一塊五?!?老頭把火腿腸放在沾滿污漬的木頭柜臺上,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比劃了一下,然后又坐回他的小馬扎上,重新拿起漁網和網梭,似乎對這筆小生意毫無興趣。

韓冰從背包外側的小口袋里,摸出那個裝著零錢的小塑料袋。手指有些僵硬,解開口袋的動作顯得笨拙。他從里面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又找出一個五毛的硬幣,放在柜臺上。

老頭眼皮都沒抬,只是用下巴朝柜臺角落一個敞著口的、同樣落滿灰塵的鐵皮餅干盒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放進去。

韓冰把一元紙幣和五毛硬幣放進那個積著厚厚一層灰塵和毛票的餅干盒里。拿起那根冰涼、油膩的火腿腸。塑料皮散發(fā)著一股廉價的、人造香精的油膩氣味。

他轉身,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重新回到清冷灰暗的街道上。

寒風立刻包裹了他。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胃里的饑餓感在看到食物后變得更加洶涌。他捏著那根火腿腸,塑料皮冰涼滑膩。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它。

那只三花貓,不知何時已經湊到了小賣部門口旁邊的一個堆滿雜物的角落。它沒有靠近韓冰,只是蹲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手里的火腿腸,小小的鼻翼急促地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極其輕微、充滿渴望的“咕嚕”聲。饑餓讓它暫時壓倒了恐懼,但它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逃竄的距離和姿態(tài)。

韓冰的腳步頓住了。他站在清冷的街道中央,左手拿著那根冰涼的火腿腸,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只同樣在寒冷和饑餓中掙扎的瘦小生命身上。胃部的空虛感在瘋狂地叫囂,太陽穴的鈍痛也在冷風中隱隱加劇。他需要食物。立刻。

他低下頭,看著手里的火腿腸。紅色的塑料皮在灰暗的光線下顯得刺眼。他沉默了幾秒鐘。

然后,他做出了決定。

他捏著火腿腸的一端,另一只手用指甲掐住塑料皮的封口,用力一撕。

嗤啦——

塑料皮被撕開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街道上格外清晰。一股濃郁的、廉價的肉香混合著人造香精的氣味瞬間彌散開來。

這氣味像一道強烈的信號!角落里的三花貓身體猛地一顫,琥珀色的瞳孔瞬間放大!它下意識地向前探了探身體,喉嚨里的“咕?!甭曌兊酶蛹贝夙懥粒錆M了無法抑制的渴望和焦躁。

韓冰沒有看它。他低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手里那根暴露在空氣中的、粉紅色的淀粉腸上。他用手指捏著火腿腸的一端,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開始剝開緊緊包裹著腸體的透明腸衣。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專注。

腸衣被一點點剝離,露出里面光滑油膩的粉紅色腸體。濃郁的香味更加肆無忌憚地散發(fā)出來。

角落里的三花貓幾乎要按捺不住了,前爪焦躁地在地上刨抓著,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尾巴高高豎起,像一根繃緊的弦。它死死地盯著韓冰的手,口水似乎都要流下來。

韓冰終于將整根火腿腸的腸衣完全剝掉。一根完整的、粉紅色的、散發(fā)著廉價香氣的淀粉腸,躺在他沾著油膩的掌心。

他沒有吃。

他捏著這根火腿腸,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投向角落里那只焦躁不安的三花貓。

貓的身體瞬間僵直!它似乎預感到什么,但又不敢相信。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渴望和同樣極度的警惕,身體微微后縮,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韓冰沒有靠近它。他甚至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微微彎下腰,手臂盡量向前伸直,將捏著那根完整火腿腸的手指,輕輕地放在了距離自己大約兩米多遠、冰冷粗糙的水泥路面上。

松手。

那根粉紅色的、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火腿腸,靜靜地躺在了布滿塵土和碎石的路面上。

做完這一切,韓冰立刻直起身,仿佛剛才的動作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不再看那只貓,也不再看地上的火腿腸。他轉過身,背對著那個角落,邁開腳步,沿著那條坑洼不平的、通往小鎮(zhèn)更深處的水泥路,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向前走去。腳步有些虛浮,背影在灰蒙蒙的晨霧中顯得異常單薄。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韓冰沒有回頭。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鞋底踩在坑洼的路面上,發(fā)出單調而清晰的聲響。寒風吹拂著他汗?jié)竦念~發(fā)。

走出十幾步遠。

突然!

身后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急促的爪子摩擦地面的聲音!

韓冰的腳步沒有停,但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瘦小的灰影,如同離弦之箭般從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里猛地竄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那道灰影精準地撲向路面上那一點刺目的粉紅色!

緊接著,是一陣極其細微的、帶著撕扯和吞咽的“嗚嗚”聲,以及爪子踩踏地面的“噠噠”輕響。聲音充滿了急切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滿足感。

韓冰依舊沒有回頭。他的腳步甚至沒有一絲停頓或放緩。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沾著油膩的手指上。那上面還殘留著火腿腸廉價的香精氣味和滑膩的觸感。

他抬起手,在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下擺上,用力地、仔細地擦了擦手指。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潔的東西。

然后,他將那只擦干凈的手,重新插進了牛仔褲的口袋里。背好肩上沉重的背包,繼續(xù)朝著灰霧彌漫、房舍低矮的小鎮(zhèn)深處走去。身影在清冷荒涼的街道上,越走越遠,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灰蒙蒙的薄霧之中。


更新時間:2025-06-17 01:0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