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恰好透過窗簾的縫隙,灑落在床鋪靠近墻壁的那一側(cè),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你……” 高啟強的聲音破碎不成調(diào),
帶著濃重的恐懼和失序的心跳,“你……是誰?!‘丑丑’呢?!我的貓呢?!”“高啟強,
你仔細看看……我就是‘丑丑’啊……你還能認出我嗎?
”第一章:隕落的星辰與垃圾箱午夜時分的濱海市,白日喧囂退潮,留下冰冷的繁華殘影。
霓虹燈管組成的巨大廣告牌不知疲倦地在摩天大廈頂端閃爍,流淌著虛假而迷離的光河。
這些五顏六色的光線污染了深沉的夜空,
卻吝嗇于照亮腳下卑微的角落——比如“帝景”豪華酒店背后那條狹窄、油膩的后巷。
這里的氣味,是腐爛的食物、發(fā)酵的酸液、混著機油與塵埃的污水,經(jīng)過一天暑熱的醞釀后,
又在新一輪夜寒中凝結(jié)成的復(fù)雜刺鼻體。
幾只肥碩的老鼠肆無忌憚地在溢滿的垃圾箱邊緣穿梭,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廢棄的紙箱、沾滿污漬的塑料袋被隨意拋棄,在偶爾掠過的穿堂風(fēng)里輕輕抖動,
像瀕死的蝶翼。在巨大的、散發(fā)著惡臭的不銹鋼垃圾箱的陰影里,
蜷縮著一團極其微小的、骯臟不堪的活物。那是一只貓,或者說,勉強還能看出貓的輪廓。
它原本的顏色已無法辨認,灰黑和褐黃的污垢結(jié)成硬痂,緊緊地附著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
讓每一根毛發(fā)都失去了活力,糾結(jié)成一綹綹。一塊丑陋的、似乎被灼燒過的疤痕盤踞在側(cè)腹,
格外醒目。然而,最令人觸目的還是它的臉。濕漉漉的鼻頭污穢不堪,一只眼睛半瞇著,
另一只似乎有傷,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它顫抖著,
可能存在的威脅——比如那些不懷好意的鼠類或夜行的流浪狗——而是因為深入骨髓的寒冷,
以及更深刻的、源自靈魂的屈辱和劇痛。它是陳舒婷。就在幾個小時前,
她還是這顆城市上空最耀眼的星辰之一。她是陳氏集團唯一的千金繼承人,生來就在云端。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金碧輝煌的“帝景”酒店頂層宴會廳,
穿著由意大利名師手工縫制、鑲嵌著碎鉆的定制禮服,踩著價值數(shù)十萬的水晶高跟鞋,
行走在無數(shù)艷羨、敬畏或巴結(jié)的目光里。
她是那場為她父親壽辰舉辦的、名流云集的盛宴當(dāng)之無愧的女王。那場精心策劃的詛咒,
就發(fā)生在香檳塔流光溢彩、觥籌交錯最鼎沸的時刻?;貞浫缤F,
猛地刺穿了她昏沉的意識?。ò 。。┧趦?nèi)心爆發(fā)出無聲的、撕裂般的尖叫。
貓的喉嚨只能發(fā)出微弱得幾近嗚咽的“嘶嘶”聲,只有她自己能“聽”見那震蕩靈魂的咆哮。
那個神秘的女人!穿著古怪的、仿佛不屬于這個時代卻又低調(diào)地融入賓客中的黑色長裙。
她戴著一頂寬檐帽,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蒼白的下頜和艷得詭異的唇。
她從旋轉(zhuǎn)樓梯陰影處一步步走來時,人群仿佛自動分開了一條路。
陳舒婷當(dāng)時心中掠過一絲不悅和疑慮,
之驕女的傲慢讓她并未在意——或許是某個邊緣世家硬塞進來的、試圖混個臉熟的遠房親戚?
或者某個父親陳年舊事的追隨者?女人越走越近,直到停在她面前。帽檐下,
那對幽深的、沒有一絲反光的眼睛直勾勾地鎖定了她。
那眼神……充滿了陳舒婷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的、濃稠得化不開的惡意、嫉妒,
還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戲謔。“陳小姐……”女人的聲音像砂紙摩擦,
干澀而沙啞,“你真美啊……美得讓人……想要摧毀。”話音剛落,
舒婷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驚呼、后退、質(zhì)問——甚至連一個鄙夷的眼神都未能完成之前,
那女人隱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極其隱蔽地、快速地結(jié)了一個手勢。
一道微弱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灰光,如同最毒的蛇信,瞬間沒入陳舒婷的心口!劇痛!
那并非物理的疼痛,而是靈魂被瞬間撕裂、溶解、重塑的恐怖體驗!
時間仿佛被壓縮至極限又在下一秒無限拉長。
賓客們模糊的身影和喧鬧的笑語、昂貴的酒水香氣……所有屬于人間的感覺瞬間扭曲、碎裂!
身體在無法抗拒的力量中塌陷、崩解、重組。昂貴的布料撕裂的聲音如同哀鳴,
水晶墜地粉碎的清脆聲響被淹沒在她自己意識深處崩潰的尖叫中。當(dāng)她殘留的意識勉強凝聚,
視野恢復(fù)一絲清明時,她看到的已不再是光鮮的世界。
宴會廳巨大的、擦拭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
倒映出她自己——一只毛發(fā)稀疏、滿身污垢、丑得觸目驚心的——流浪貓!
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fā)出無法抑制的恐慌尖叫與桌椅被撞翻的混亂巨響!
眾曾經(jīng)的星捧月,瞬間變成了驚駭欲絕的注目?!肮治?!”“天哪!這是什么東西!
”“陳小姐……陳小姐呢?!”“是她嗎?怎么會……”混亂中,
幾個穿著黑西裝的保鏢試圖靠近,但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惡心。
也正是在這絕對的混亂中,兩個穿著同樣黑色西裝、但氣質(zhì)明顯更加陰戾兇悍的男人,
如同來自地獄的鬼影,悄無聲息地分開人群,
目標(biāo)明確地沖向她——那只癱軟在地、毫無抵抗能力的丑貓!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細弱的脖頸,
粗魯?shù)啬笞∷つw松弛的后頸皮,毫不憐惜地將她提離地面。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只有一個低沉冰冷的命令:“處理掉。周老板的‘禮物’,不能留在現(xiàn)場。
”她被粗暴地塞進了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大黑色垃圾袋中。視野被剝奪,
花板上閃爍的昂貴水晶吊燈碎片、那些熟悉的、此刻只剩下驚恐和厭惡的臉……統(tǒng)統(tǒng)被隔絕。
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劇烈的顛簸,她被迅速帶離了那個瞬間從天堂跌落地獄的地方。
由——如果可以稱之為“自由”的話——就是被粗魯?shù)貟佭M了這個酒店后巷冰冷的垃圾箱旁。
袋口敞開,她滾落出來,摔在黏膩污濁的地面上。那兩個黑影已經(jīng)消失無蹤,
連腳步聲都沒有留下。寒風(fēng)吹透了她稀疏的毛發(fā),刺骨的涼意直抵肺腑。
饑餓感像一把鈍刀在胃里攪動。身體傳來陣陣脫力后的虛脫和剛才被粗暴對待的隱痛。
最尖銳的痛,卻是來自靈魂深處那無法言說的巨大落差和鋪天蓋地的絕望。豪門千金?
陳舒婷?天之驕女?現(xiàn)在,她是垃圾。
一只連老鼠都懶得理會的、奇丑無比的……垃圾堆旁的……流浪貓。她用盡全力抬起頭,
視線艱難地越過堆積如山的腐臭垃圾,
投向那堵巨大的、象征著財富、地位和權(quán)勢的“帝景”酒店的后墻。冰冷的石墻沉默矗立,
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無情地將她此刻的卑微狼狽與里面曾經(jīng)的輝煌徹底割裂。
她還能隱約聽到遙遠的上方,似乎有宴會的殘韻,有笑聲透過密封性極好的窗戶逸散出來,
破碎,遙遠,像是在另一個平行宇宙。眼中殘留的火焰還未熄滅。那不是對溫暖的渴望,
那是深入骨髓的恨意與刻骨的傲氣,是陳舒婷靈魂深處尚未熄滅的星辰余燼,
是她這個階層從小浸染的、幾乎成為本能的驕傲。那份驕傲,
在此刻被命運狠狠踩進泥濘里蹂躪、羞辱。她怎能甘心??。ㄖ芗摇悄銈儯?/p>
我一定要……一定要……)身體難以抑制地猛烈顫抖著,不是因為決心,
是因為寒意侵蝕下的生理極限。她的視線開始模糊,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虛弱不堪的身體。
憤怒和不甘如同毒液在血管里奔流,卻無法阻止生命的火焰在冰冷與絕望的夾擊下,
如風(fēng)中殘燭般微弱搖曳。巷口似乎傳來更深沉的腳步聲,還有幾聲低沉的、威脅性的犬吠。
暗夜,仿佛要將這最后一點殘存的星光,徹底吞噬。
第二章:絕望的十字路口冰冷的雨絲像是銀灰色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城市的水泥地上,
也扎在高啟強早已濕透的肩背上。他沒有打傘,或者說,
他那把用了好幾年、傘骨都歪了一邊的破傘,根本擋不住這場肆意宣泄的、橫吹的風(fēng)雨。
他低著頭,前額濕漉漉的碎發(fā)黏在皮膚上,雨水順著鼻梁、下巴不斷地往下淌,
砸進同樣被雨水浸透、顏色深了好幾度的廉價西裝前襟。每走一步,皮鞋踩在積水里,
都發(fā)出“吧唧”一聲濕漉漉的悶響,仿佛在嘲笑著他此刻的狼狽。但這聲音,
遠不及不久前辦公室里那尖銳刺耳的痛罵聲,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響,
如同帶著倒鉤的鞭子,反復(fù)抽打著他僅存的自尊。「高啟強!
你看看你做的這是什么垃圾報表?小數(shù)點錯位!單位寫錯!連基本的格式都像被狗啃過一樣!
我養(yǎng)條狗都比你強!」策劃部主管趙胖子油膩的胖臉漲得通紅,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了高啟強的眼鏡片上。
那張被高啟強熬了兩個通宵、改了四五次的競標(biāo)方案,被趙胖子當(dāng)眾“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紙頁散落開來,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言的審判。同事們或側(cè)目、或低頭,沒有人說話,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某種微妙的幸災(zāi)樂禍?!肝腋嬖V你,
這個項目要是因為你這點低級錯誤黃了,你就給老子卷鋪蓋滾蛋!公司不養(yǎng)廢物!」
趙胖子用肥碩的手指幾乎戳到高啟強的鼻尖,最后那句“廢物”拖得又長又重,
像塊沉甸甸的石頭,轟然砸在高啟強的心上。
他甚至忘了自己后來是怎么把地上的散亂紙張一張張撿起來,
又是怎么在一片無聲或有聲的目光中,如同被推上刑場的囚徒,一步步挪出辦公室的。
唯一清晰的,是趙胖子那口沫橫飛時,金牙一閃而過的冷光,
以及那句在腦海里無限循環(huán)的——“廢物”。是的,他高啟強,
在這個燈火輝煌、高樓林立的大城市里,活得像個不折不扣的廢物。夢想?
早就被現(xiàn)實碾碎在泥濘里了。尊嚴?剛才也被當(dāng)眾踩在了腳下。
他只是一個隨時可以被替換掉、名字都無足輕重的底層打工仔,
為了微薄的薪水忍受著一切苛責(zé)和不公。母親的藥費、老家的債務(wù),像兩座無形的大山,
壓得他喘不過氣。而今天這通當(dāng)眾羞辱,更像是在他搖搖欲墜的生活地基上,
又狠狠錘下了一錘。風(fēng)雨更大了些,風(fēng)卷著雨水狠狠抽在他臉上,冰冷刺骨。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卻無處可躲。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回那個狹窄冰冷、只有一個通風(fēng)小窗的出租屋?那里的霉味和死寂只會讓他更加窒息。
去喝一杯?呵,兜里的鋼镚兒加起來還不夠買一杯最便宜的啤酒。
他像是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木偶,漫無目的地在雨幕中踟躕。
街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影,如同他此刻蜿蜒不明的前路。
商鋪明亮的櫥窗里,陳列著他永遠買不起的奢侈品和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食物,
那些溫暖的光和香氣,將他的窘迫和狼狽映襯得更加鮮明。路上的行人撐著傘,步履匆匆,
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沒有人在意這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他的痛苦和絕望,
在都市喧囂的背景音里渺小得不值一提。他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街角拐彎處,
這里遠離主干道的喧囂,只有路燈昏黃的光線在雨幕中暈開,
勾勒出一個相對靜謐但異常冷清的空間。旁邊,
一個堆滿了黑色垃圾袋的大型垃圾箱散發(fā)著酸腐的氣息,
幾只被雨水淋得瑟瑟發(fā)抖的野狗在遠處徘徊了一下,嗅了嗅,似乎也覺得沒什么指望,
又嗚嗚地跑開了。就在這個地方,高啟強的腳步猛地頓住。不是被垃圾箱的氣味熏到了,
而是他的目光,被垃圾箱旁邊角落里一個蜷縮成一團的、極其微小而突兀的存在吸引了。
那是一只貓。一只……難以形容的貓。骯臟。這是最直觀的印象。
濕透的毛發(fā)糾結(jié)成一縷一縷的,沾滿了污泥、油漬和分辨不清的穢物,顏色被徹底掩蓋,
只能看到一片深淺不一的灰黑色泥濘。瘦弱。雨水將它打濕后,那嶙峋的骨架清晰可見,
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散架。丑陋。沾滿污垢的臉上,眼睛被粘稠的分泌物糊住了大半,
嘴邊似乎還有干涸的血跡和傷口。因為寒冷和虛弱,它縮得極小極小,
幾乎與垃圾箱的陰影融為一體,只有那微弱到快要消散的呼吸引起的、極其細微的起伏,
才能證明這是一個活物。然而,就在高啟強看過去的剎那,那只貓似乎也感覺到了人的存在,
費力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它那臟得看不出顏色的頭顱。一人一貓,在滂沱的雨幕之下,
在昏暗街角散發(fā)著酸腐氣息的垃圾箱旁,隔著數(shù)米的距離,四目相對了。時間,
仿佛凝固了一瞬。高啟強看見了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不同于它骯臟丑陋的軀殼,那雙眼睛異常清澈,像是被雨水洗過的琥珀,
或者兩塊被塵封已久卻驟然重見天日的琉璃。瞳孔深處沒有野貓慣有的警惕和兇狠,
沒有攻擊性,只有一種深深的、濃得化不開的……茫然無助。
像是溺水者在無邊汪洋中最后的一瞥,又像是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小草,
暴露在狂風(fēng)驟雨中的絕望。
痛苦、恐懼、被拋棄的凄涼……種種情緒在那雙澄澈的眼眸中翻涌,幾乎要溢出來。
那眼神深處,甚至藏著一種與它卑微處境極不相符的破碎的自傲感,
一種被殘酷現(xiàn)實狠狠碾碎后卻不肯完全熄滅的靈魂微光。
高啟強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用力攥了一下,猛地一縮。
那種眼神……那種直擊靈魂深處的茫然無助……太熟悉了!簡直……和自己如出一轍!
就在剛才,在冰冷的會議室里,在那些冷漠或嘲弄的目光下,
在趙胖子一聲聲“廢物”的辱罵中,他高啟強的眼底,
不也曾經(jīng)充斥著這種如出一轍的茫然無助嗎?那種被命運無情拋棄,
在生活的泥潭中苦苦掙扎卻找不到任何支點的絕望感,
不也是他每日每夜都在品嘗的苦澀滋味嗎?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個念頭,
如同暗夜里劃過的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他心底某個被忽略的角落。這世界上,
原來還有比他更弱小、更無助、更被拋棄的存在?而此刻,這樣一個存在,
正用那雙清澈得令人心碎的眼睛,無聲地望著他,像一面鏡子,
映照出他自己無處遁形的狼狽。內(nèi)心的掙扎與猶豫幾乎只存在了幾秒鐘。
高啟強看著那雙在冷雨中依然清澈如初的眼眸,
看著他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卻連逃跑力氣都沒有的可憐模樣。
他想起了自己剛出門時恨不得整個世界都毀滅掉的黑暗念頭。呵,
和眼前這微不足道的小生命相比,他那點自尊的碎裂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他還能走動,
還有一處能擋雨的破窩棚,還有下個月未必能拿到的微薄工資。而它呢?
除了冰冷的雨水和污穢的垃圾箱角落,一無所有。也許下一個無情的車輪,
或者一場持續(xù)的寒流,就能輕易奪走這風(fēng)雨飄搖的性命。一股混雜著苦澀酸楚的暖流,
沖破了冰冷麻木的心墻,瞬間涌了上來。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和垃圾的腥味灌入肺腑,卻莫名讓他混亂的思緒清醒了幾分。
“喂……”他嘗試著發(fā)出聲音,帶著雨夜特有的嘶啞和緊張。那只貓沒有動,
只是那雙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閃爍了一下。
高啟強不再猶豫。他頂著越來越大的風(fēng)雨,深一腳淺一腳地,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個垃圾箱的角落。每一步都盡量放輕,
生怕驚嚇到這個脆弱的小生命。雨水更猛烈地沖刷下來,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他走到距離小貓只剩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慢慢地彎下腰。因為寒冷和緊張,
他的手指有些僵硬。他沒有直接去抓它,
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傻的動作——他把身上那件早已濕透、沉重?zé)o比的廉價西裝外套脫了下來。
冰涼的濕布貼在皮膚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幾乎是屏住呼吸,
用外套小心翼翼、極其緩慢地朝那團小小的、臟污的身影包裹過去。
那只貓顯然被他的動作驚動了,
它幾乎是下意識地發(fā)出了一聲極其微弱、幾乎被雨聲掩蓋的“嗚……”的嘶聲,
整個瘦弱的身軀猛地一顫,本能地就想蜷縮得更緊,想往后縮。然而它太虛弱了,
冰冷的雨水幾乎帶走了它最后一點體溫,它連挪動都異常艱難,只徒勞地縮著脖子,
驚恐地盯著那件覆蓋下來的“巨大”陰影。
當(dāng)那件濕漉漉卻尚帶著一絲人體殘留溫?zé)釟庀⒌耐馓祝?/p>
堅定地將它那冰冷、骯臟、瘦小的身體包裹起來的瞬間——“喵……”一聲細若蚊蚋的嗚咽,
終于從貓咪干澀的喉嚨里擠了出來,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不是抗拒。
而是……一種溺水者突然觸碰到一點點依靠,在極致恐懼中滋生出的、近乎本能的細微反應(yīng)。
冰冷的、黏膩的布貼在它濕透的身體上,感覺并不好受,但是那布料之下傳遞過來的,
來自于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的、帶著不安卻異常堅定的溫?zé)狍w溫,
像是一顆投入絕望寒潭的小小火種,極其微弱,卻如此真實!高啟強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感受到了貓那微弱的顫抖,更加不敢用力,只是盡可能輕柔地,
像捧著一件無價的、易碎的珍寶,隔著濕透的外套,
小心翼翼地將這團冰冷而柔軟的軀體整個兜抱了起來。好輕……比想象中還要輕得多,
像一捧沒有重量的枯葉。他把它托在胸前,
盡量用自己的身體為它擋住從側(cè)邊斜吹過來的猛烈雨絲。隔著濕冷的外套,
他能感覺到那小小身體的冰冷和微弱脈搏的跳動。
“別怕……”高啟強下意識地低聲說了一句,聲音淹沒在嘩啦啦的雨聲中,
也不知道是說給懷里的小東西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跟我走吧。
至少……今晚不用在這里淋雨了?!闭f完這句話,
他不在那個看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垃圾箱角落。他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重新看向前方那片被無盡雨簾籠罩的、模糊不清的歸家路途。沉重的腳步再次邁開,
只是這一次,懷中有了一個小小的、微弱卻真實的依靠(或者說,被依靠的感覺)。
雨依然很大,風(fēng)依然很冷,前途依然渺茫。
但那顆在冰冷雨水中浸泡了太久、幾乎被絕望凍結(jié)的心,
似乎因為掌心下那一點點微弱的心跳和體溫,隱隱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透進了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仿佛兩個被命運洪流沖刷到同一片岸邊的幸存者,
在這片名為“絕望”的十字路口相遇了。他抱著它,頂著風(fēng)雨,一步一步,
朝著那個雖然簡陋卻唯一能稱之為“庇護所”的出租屋的方向,艱難卻堅定地走去。
第三章:方寸之地的溫暖午夜的風(fēng)卷著碎雪灌進后巷,
高啟強把凍僵的丑貓揣進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外套里,用體溫焐著那一小團顫抖的生命。
他的出租屋在筒子樓頂層,鐵皮樓梯在腳下吱呀作響,聲控?zé)艉雒骱鰷纾?/p>
墻皮剝落的樓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陳年油煙的氣息。門鎖咔噠一聲彈開。
不足十平米的房間逼仄地擠著一張木板床、一個瘸腿的折疊桌和塞滿泡面袋的塑料柜。
唯一的窗戶糊著舊報紙,冷風(fēng)從縫隙里鉆進來,在窗臺上積了一小撮白霜。
高啟強反手關(guān)緊門,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貓捧出來,放在唯一干凈的枕巾上?!俺蟪??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聲音沙啞。枕巾上的生物猛地弓起脊背,臟污打結(jié)的毛發(fā)炸開,
喉嚨里擠出嗬嗬的低吼。陳舒婷渾身的骨頭都在刺痛。
的恥辱、垃圾堆的腥臭、此刻身下廉價布料粗糙的觸感——所有不堪都在灼燒她僅剩的自尊。
她死死盯著眼前穿著廉價西裝的男人,琥珀色的瞳孔里翻滾著憤怒驚恐和。
這個螻蟻一樣的人類,憑什么碰她?!“別怕,不傷你?!备邌娝坪鯖]看到她的敵意,
徑直走到角落。他掀開一個掉了漆的搪瓷臉盆,從熱水瓶里倒出僅剩的小半壺溫水。
水汽蒸騰起來,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薄霧。
他又翻出一塊邊緣磨損的舊毛巾——那是他擦臉用的?!澳闵砩咸K了,
得洗洗……會生病的?!彼匝宰哉Z,端著水盆靠近?!皾L開!”陳舒婷想尖叫,
發(fā)出的卻只是尖銳嘶啞的“喵嗚——!”她本能地揮出爪子。
沾滿污垢的利爪劃過男人布滿凍瘡的手背,三道血痕瞬間滲出血珠。高啟強倒抽一口涼氣,
手卻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水盆紋絲未動。他看著手背上的傷口,又看看炸毛如刺猬的小貓,
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沒有惱怒,只有一種近乎疲憊的溫和?!白ゾ妥グ伞柽€得洗。
”話音未落,一只大手迅捷而輕柔地落下,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后頸皮。陳舒婷渾身僵硬,
巨大的屈辱感淹沒了她。這該死的、掌控動物本能的姿勢!她拼命蹬踹后腿,
利爪撕扯著他廉價西褲的褲腳,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八焕病辈剂掀屏?。
高啟強只是低頭看了一眼褲腿上新增的三道口子,依舊沒有放手。溫?zé)岬闹父箮е±O,
力度恰到好處地控制著她整個身體,既不讓她掙脫,也不至于弄疼她。
她的掙扎如同撞進了一團棉花,只換來對方一句低沉的嘆息:“乖一點,
水里暖和……”溫?zé)岬闹讣饴湓诩贡?。?dāng)?shù)谝慌鯗厮湓谒浣┯驳钠っ蠒r,
一種近乎滅頂?shù)恼痤澫砹岁愂骀?。她猛地僵住了。不再是垃圾堆里刺骨的寒風(fēng),
也不是冰冷巷道的濕泥感,那是…真實的、包容的暖意。溫度透過層層污垢滲進皮膚,
一路燙到凍得發(fā)麻的爪墊。幾個月來被寒意層層包裹的心臟,
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狠狠蜇了一下。反抗的力氣在體溫回升的眩暈中瞬間抽離,
一直弓緊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微微松弛。高啟強粗糙的指腹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量,
拂過她打結(jié)的毛發(fā)。混合著泥點、油漬和說不清是什么的污垢被一點點揉開、浸濕、搓洗。
泡沫緩緩漲起,發(fā)出“噗噗”的輕響,廉價的香皂氣味有些刺鼻,
卻奇跡地沖刷掉了一直縈繞在鼻端的腐爛氣息。
過耳廓、脖頸、肚腹……一種被小心翼翼“打開”、然后重新“撫平”的感覺沿著神經(jīng)蔓延。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遏制住喉嚨里那聲快要涌出來的嗚咽。不行!陳舒婷!
你怎么能對這個……對這個把你從垃圾堆撿回來的男人示弱!她只能咬緊牙關(guān),
把臉更深地埋進男人攤開的手掌里。那掌心溫?zé)?、厚實?/p>
指關(guān)節(jié)上布滿陳年舊繭和一些細小的傷痕,此刻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叭讨c,
這塊結(jié)得太死了…” 高啟強的聲音像隔著水層傳來。
后腿一塊巴掌大的毛發(fā)因為長期的污垢和泥水粘成了硬板。高啟強擰著眉,
用手指蘸著溫水輕輕揉搓那片打結(jié)的毛發(fā),動作比剛才更加緩慢小心,
生怕弄疼了爪下的生命。他幾次嘗試分開那塊板結(jié),都因毛發(fā)糾纏太緊無法成功。最后,
他從抽屜深處摸出一把小剪刀——磨得發(fā)亮的刃口透著一股廉價鋒利。陳舒婷身體驟然繃緊!
冰涼的觸感貼上皮膚。她絕望地閉上眼,想象著剪刀落下后自己更加丑陋殘缺的模樣。
沒有預(yù)想中的撕裂感,只有細微的、連續(xù)不斷的“咔嚓”聲。
那塊硬如盔甲的結(jié)塊被一點點、耐心地從根部剪斷,從她身體上剝離下來。
笨拙的動作透著一種令人心酸的認真。每剪一下,他都屏住呼吸,仿佛對待某種精密儀器。
他甚至用指尖捻起那些剪掉的、臟污糾纏的毛發(fā),輕輕放進垃圾桶,生怕有一點碎茬刺到她。
溫水沖去了黏膩的泡沫,也沖走了剪落污毛殘留的刺癢感。丑陋的硬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剛剪過的、毛茸茸的短茬皮膚,暴露在溫?zé)岬目諝饫?。暖水再次覆蓋上來,
輕柔地撫摸那片裸露的肌膚……一種難以名狀的輕松感和脆弱感同時攫住了陳舒婷。
一直強撐著的、源自“陳家大小姐”的最后一點孤傲,在這方寸之地的霧氣蒸騰中片片剝落。
“好了。”高啟強的聲音喚回了她的神智。
她被一塊干燥、雖然陳舊但柔軟干凈的毛巾包裹起來。男人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用毛巾裹住她冰涼的身體,像包裹一個易碎的瓷器。他的動作輕柔卻有些笨拙,
力度均勻地擦拭著她濕漉漉的毛發(fā),吸走冰冷的水分。毛巾摩擦皮毛的沙沙聲,
男人低沉規(guī)律的呼吸聲,在這隔絕了風(fēng)雪的狹小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一種久違的、屬于幼童時期被母親抱在懷里的昏昏欲睡的感覺悄悄侵襲了陳舒婷的神經(jīng)。
她蜷縮在溫軟的繭里,冷意徹底退去,緊繃的身體一點點軟了下來。
一直弓著的脊背終于塌陷在毛巾形成的溫暖“凹陷”中。指尖離開毛發(fā)時,
殘留著近乎溫柔的溫度?!梆I壞了吧?”高啟強把她放在枕巾上,轉(zhuǎn)身走到桌邊。
他撕開一包最便宜的速食粥,將粉末倒進缺了口的搪瓷缸,兌上剛燒開的熱水。
一股濃郁的米香混合著香精的氣息迅速彌漫開來。他用勺子小心地攪了攪,
舀起一小勺冒著熱氣的粥,送到嘴邊輕輕吹氣,確認不再燙口,才把勺沿湊到貓嘴邊。
米粥溫?zé)岬臍庀涿娑鴣怼j愂骀蒙踔聊苈劦侥橇畠r的、工業(yè)化合成的甜玉米粒味道。
在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這樣的食物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她陳舒婷的餐盤里??墒谴丝蹋?/p>
這劣質(zhì)食物的香氣卻詭異地勾起一股洶涌的、源自胃袋深處饑餓灼燒的酸液。
她看著那勺子里糊狀的白粥,又抬眼看向高啟強。男人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眼底布滿疲倦的血絲和小心翼翼期待的目光?!俺蟪??”一聲低沉沙啞的呼喚。
不知怎么,這簡陋的房間里,
男人笨拙的溫柔、溫?zé)岬乃?、指尖摩挲過肌膚的溫度……所有細碎的感受在這一刻匯聚。
那勺廉價的白粥,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滴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從陳舒婷琥珀色的貓眼中滾落,砸在雪白的枕巾上,
留下一點深色的印記。它立刻被她垂下的頭藏進打濕的絨毛里。
喉嚨深處溢出一聲極其微弱、近乎嗚咽的回應(yīng)?!啊?。
”高啟強渾濁的眼睛里瞬間亮起一絲微小的光。他把勺子又往前遞了遞。陳舒婷垂下頭,
伸出粉色的舌頭,第一次主動舔向那溫?zé)岬氖澄铩I嗉獗粻C得微縮,
隨之而來的是溫暖粘稠的米糊順著食道滑下去,短暫地撫慰了饑餓痙攣的胃袋。
她小口、小口地舔舐著勺子里的白粥。高啟強半跪在床邊,保持著舉勺的姿勢,
專注地看著她吞咽?;椟S的燈光從頭頂灑下來,將他疲憊的身影在潮濕的墻壁上拉得長長的。
方寸之地的破敗空間里,只剩下勺子輕刮搪瓷缸的脆響,
和一道小小身影專注進食的細微聲響。寒冷、絕望和尖銳的敵意,在這一刻,
被這捧溫粥、這片毛巾,奇跡般地驅(qū)散,只剩下一圈模糊的、近乎柔弱的暖光。
那簡陋的搪瓷缸里,倒映著一人一貓重疊的、被暖黃燈光融化的影子。
第四章:角落里的“監(jiān)視者狹小的出租屋總是暗沉沉的,狹小的窗口被對面大樓擋去了陽光,
就連正午時分也像浸在渾濁的水里。屋里塞了張小床、舊桌子、塑料凳子,墻角堆滿雜物,
空氣里常年飄著一股廉價方便面的味精味混著潮濕的氣息。丑丑縮在屋子最遠的角落,
把自己蜷成一個破舊的毛球,貼著冰涼的水泥地。
她能感受到皮膚下骨頭凸起的輪廓——這副軀殼太瘦弱了,灰黑的毛發(fā)糾結(jié)成塊,
露出一塊塊粉紅皮膚,更襯著那雙碧綠色瞳孔格外突兀。
陳舒婷早已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個日子了,窗外車馬喧囂,屋里卻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孤島。
白天高啟強去上班,她就一個人面對這片沉甸甸的寂靜,等到晚上,門鎖輕微“咔嗒”一聲,
那個男人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她才能感到一絲活氣流動。舒婷抬起頭,
望著那個蜷在桌邊的背影?;椟S的臺燈光線映照著高啟強的側(cè)臉——額角掛滿汗珠,
黑眼圈濃重得幾乎墜下。電腦屏幕的光刺眼地跳動,鍵盤“咔噠咔噠”作響,
在夜里尤其尖銳。桌上堆滿文件、數(shù)據(jù)線、揉成一團的紙巾,
旁邊是半碗沒喝完的面湯;泡面桶里的食物早成了發(fā)涼的、黏糊的糊糊,一縷蒸汽都欠奉,
混著電腦芯片燒焦的味道鉆進了鼻子里。作為曾經(jīng)的豪門千金,
陳舒婷太熟悉高檔餐廳里食材的潔凈香了,
而眼前這個男人竟能在這片混沌里活出一套秩序——每晚雷打不動地加班寫代碼,
邊吃泡面邊皺眉查資料,手指焦躁地在發(fā)黑的鍵盤上敲打,偶爾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疲憊。一個微小的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高啟強摸起手機接了個電話,
嗓音瞬間變得柔和平順:“媽?嗯……一切都挺好的!我這邊工作順著呢,這個月還加了班,
獎金夠你們用的!”他的臉上卻繃得緊緊的,眼袋低垂,嘴角往下拉扯,
手指死死摳著桌上的油漬,指關(guān)節(jié)都發(fā)白了。在短暫的沉默間隙里,
電話那端母親模糊的聲音傳來幾聲咳嗽,高啟強的聲音一下子軟了幾分:“爸的藥錢別省,
該花就花……我打錢了,你收到了吧?最近忙,我抽空回來看看你倆——”通話結(jié)束時,
他僵坐著一動不動,手機卻無聲滑落在地板上,“咚”的一聲沉悶回蕩在整個屋里。
舒婷盯著他俯身拾手機時的肩膀,那上面有汗?jié)n染的深色斑駁。原來他每天是這樣活的。
她想起自己從前在陳家:父親給她請的私教教的是名流禮儀,
學(xué)的第一課就是“表情管理”——高興也不能咧嘴笑得太大,痛苦更要藏在得體妝容后頭。
眼前這個在破爛電腦前吃方便面盒飯的男人,竟然連這樣的“裝腔作勢”也成了日常,
不是面對客戶,卻用在電話那頭年邁的父母身上。這不是虛偽,是壓在骨子里的掙扎!
舒婷心里像是被什么輕輕撞擊了一下,冰冷的水澆過曾經(jīng)的傲慢。她不自覺地弓起身子,
蜷得更緊了些。前三天她還把他當(dāng)“救命恩人”記著,
此刻卻像是窺見了他另一面——一個在大城市里拼命掙扎求生,
連哭也要掐在嗓子里的小人物。這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他和她,舒婷成了唯一的旁觀者。
角落里塵埃密布,她卻像是坐在最前排的觀眾席上,看著一場無聲無聲的真實人間劇。
忽然有一天晚上,氣氛陡然變了。高啟強正對著電腦查資料,
一陣急促的鈴聲撞破了原有的寂靜。手機屏幕藍光一剎那映亮整個屋子,
舒婷看見那張臉?biāo)查g凝固、褪色,仿佛被閃電劈開了一層外殼。“爸?什么?!
媽什么時候進的醫(yī)院……胃穿孔?怎么會這么嚴重?要動手術(shù)?!”他從凳子上猛地站起,
帶動椅子“哐當(dāng)”倒地,整個屋子劇烈一晃。嗓音驟然拔高到撕裂,
像一頭被錘砸傷的野獸:“住哪里重癥?轉(zhuǎn)ICU還要預(yù)繳費多少錢?五萬?十萬?!
我現(xiàn)在卡里湊不夠……”他的手死死按在胸口,用力地喘息著,每一個音節(jié)都打顫:“爸,
你穩(wěn)住,別激動!我馬上!……錢的事有我的路子在想辦法!”電話被他重重摔在桌面上,
發(fā)出刺耳的“咔啪”回響,像是最后一絲偽裝也被撕碎。燈影下,
高啟強像只困獸般焦躁地來回踱步,步伐沉重得像拖著千鈞鐵鏈。突然他定站在桌前,
發(fā)狠地從椅子下拖出一個小鐵盒子——那是個老舊、銹跡斑斑餅干的盒,
上面“吉祥如意”的褪色紅字殘破不堪。舒婷認得它,
那是他存錢的地方;前幾天她曾見他在盒子里小心翼翼塞進幾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
現(xiàn)在盒子被他粗暴拉開,發(fā)出刺耳摩擦聲,
里面的東西被粗魯?shù)氐沽顺鰜恚河矌艊W啦啦滾落滿地,紙鈔散作一團,
幾張銀行卡掉在雜物堆里閃閃發(fā)亮。高啟強顫抖著跪倒在地板上,借著臺燈的微光,
手指飛速點算著那點僅有的積蓄。紙鈔是面額十元、五十元的,
零零碎碎不足三百;硬幣堆成個小坡,
叮當(dāng)作響地碰撞著;他摸出手機查銀行卡余額——兩張都顯示不足千元?!安粔颉粔虬?!
”他口中反復(fù)低喃著,聲音卡在喉嚨里,帶著哭腔:“離十萬還差這么多?媽的,
公司這個月押了績效沒發(fā)……”手機屏幕被粗暴地滑過,又一遍遍地查看,
但數(shù)字仿佛嘲成了弄的怪物貼在眼前。角落里的舒婷感到一陣刺痛。
高啟強的肩膀開始劇烈抖動起來——起初是壓抑著的起伏,隨后像積蓄的山洪潰了堤壩。
他突然放棄了徒勞的檢查,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間。
整個脊梁彎曲成一副無力的弧度,那身磨出了線頭的格子襯衫像山巒崩塌一樣塌陷下去。
淚水洶涌地從指縫里滲出,迅速染濕了他的褲腿。屋中回蕩起無聲的哭泣,
是那種從胸腔深處壓榨出來的抽噎:每一聲都短促而深沉,像破風(fēng)箱被強拉出來的嗚咽。
空氣變得粘稠濕冷,混雜著塵埃、恐懼與淚水咸咸的氣息,將整間屋子鎖得密不透風(fēng)。
舒婷的毛都立了起來,內(nèi)心像被電擊了一下——她從未見過一個男人這樣脆弱的樣子。
在陳家的世界,男人流血都不流淚的;可此時他哭得毫無形象,眼淚像水一樣從指間流下。
這種赤裸裸的崩潰不是作態(tài),是生命被抽干了脊梁的悲鳴!那一刻,
作為貓的恐懼、作為大小姐的矜持、被詛咒囚禁的屈辱,在舒婷腦海里轟然炸開。
可她胸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撕扯著——一股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沖動猛地驅(qū)趕著她。黑暗中,
丑丑的爪子無意識收緊,
又迅速松開;她的喉嚨里發(fā)出連自己都驚覺的聲音:不再是喵嗚的嗚咽,
而是一種低柔又哀傷的“咕?!甭?,像在應(yīng)和他胸口的哭泣。舒婷突然站了起來,
一步步向著那團顫抖的影子靠近。每一步都輕得像是落羽拂過塵埃,
但在這窒息的靜默中如鼓點敲在她心上。她慢慢靠近了他的后背,
聞到了熟悉中夾帶淚水的陌生氣息。終于,她的頭小心翼翼地探出,
輕輕依偎上他緊握成拳的手背。那一瞬間,
毛皮下的柔軟緊貼著他粗糙冰涼的皮膚——她將全部溫?zé)岬牟鳖i貼了上去,
像要把僅存的熱度傳遞過去,然后柔柔地用頭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動作極輕,
卻帶著不容退卻的決絕,如同寒冬初醒的第一縷微光撞進了冰封的深淵。
高啟強的哭聲戛然而止。身體猛地僵住,只有手背上傳來的溫?zé)崤c柔軟如驚雷般炸開。
他下意識地將臉抬起來一點,
那沾滿淚痕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黑暗一角——只見到一雙綠幽幽的光在眨動。
黑暗中那雙綠眼閃著幽幽微光,像遙遠星空唯一一盞明燈,安靜又執(zhí)拗地照進他破碎的內(nèi)心。
他僵硬的手緩緩松動開來,猶豫著向前伸展,最終顫抖地、輕柔地落在了貓頭頂上。
那粗糙又帶淚的手掌在她發(fā)毛處輕輕摩挲著,小心翼翼,不敢用力,
如同第一次觸摸珍貴的琉璃。月光恰從窗縫溜了進來,在淚眼交織中,
他仿佛看到那張貓臉閃過一絲人性化的關(guān)切。
舒婷也屏住了呼吸——這感覺太奇妙了:手心的粗糙觸感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那不再是“喂食者”,而是一個需要被擁抱的靈魂。她繼續(xù)蹭著,
喉嚨不由自主發(fā)出更響亮的呼嚕聲,像是笨拙地想告訴那哭泣的人——“別怕,你在呢,
我也在這兒”。高啟強的指節(jié)微微擦去了眼角最后幾滴淚珠,
一個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低語打破了沉默:“丑丑……沒事的……”他喉結(jié)滑動著,
手指蜷起來,又艱難地伸展開來,
最終小心翼翼地、如護著什么無價之寶般輕撫著她顫抖的脊梁。
“熬過去就好了……”他喃喃道,聲音已揉進黑暗里飄渺。一束微弱的路燈從窗外射入,
照亮那角落一小片天地:一人一貓依偎著,影子在簡陋的墻壁上交疊成一幅被救贖的畫。
在淚水的洗涮下,前夜的冷漠隔膜已碎成齏粉,他們就這樣靠著彼此,
像在風(fēng)暴里尋得一座孤島的浮萍。舒婷仰著頭,
碧綠的瞳孔映照出他臉上的每一道淚痕——此刻在他身上看到的不再是卑微或無能,
而是一種笨拙又堅韌的英雄氣概;他如沙礫般渺小,卻像磐石般可靠。窗外風(fēng)過,
城市燈影照進來,在他們相偎的影子上,勾勒出無盡的深夜里唯一一縷柔光。
第五章:罐頭里的奢華,心尖的觸動逼仄的格子間里,空氣沉悶得幾乎要凝固。
日光燈慘白的光線毫無感情地傾瀉下來,照在堆疊的文件山和油膩膩的電腦鍵盤上。
高啟強揉了揉干澀發(fā)脹的眼睛,視線又一次模糊地掃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報表。
隔壁工位的小王又在偷偷刷著購物網(wǎng)站,鼠標(biāo)點擊聲像細碎的鼓點,
敲在他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上?!拔?,高啟強!
” 小組長趙明粗聲粗氣的聲音像一根鞭子抽過來,打破了辦公室虛假的寧靜。
他邁著方步踱到高啟強桌旁,指節(jié)重重敲了敲桌面,
震得那杯早已冷掉的劣質(zhì)速溶咖啡泛起漣漪?!爸苁霞瘓F那個項目的市場分析是你弄的吧?
數(shù)據(jù)搞得亂七八糟,漏洞百出!害我下午在部門經(jīng)理面前被點名批評!
這個月的績效扣你一半,沒意見吧?”高啟強的背脊下意識繃緊了,
一股冰冷的氣流從尾椎竄上頭頂。那個分析報告,是他連續(xù)熬了三個通宵,
翻遍了無數(shù)資料才整理出來的核心部分,
其中不少關(guān)鍵數(shù)據(jù)還是他費盡周折從市場調(diào)研處磨來的。
趙明當(dāng)時明明只負責(zé)在最終版本上簽了個名,甚至都沒仔細看完。他知道辯解無用,
趙明需要替罪羊,而他,這個毫無背景又沉默寡言的小職員,永遠是最合適的人選。
喉嚨發(fā)干,他低下了頭,喉嚨里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jié):“……知道了,組長。
”屈辱感像毒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死死盯著屏幕上“周氏集團”那幾個加粗的黑體字,手指在桌下攥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生活的底色,總是這樣帶著一層洗不掉的灰。“好了!下班!
” 趙明甩下這句話,滿意地看著高啟強霜打茄子般的蔫態(tài),吹著口哨走了。
辦公區(qū)的氣氛瞬間活躍起來,
(當(dāng)然是他提議)“成功開單”的喧鬧……這些聲音仿佛都與高啟強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他默默關(guān)掉電腦,最后一個站起身,背上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單肩包。“強子,真不去?
”小王熱情地湊過來,胳膊肘碰了碰他,“趙哥今晚請客,新開那家‘火焰山’聽說不錯,
有大腰子!一起去喝點,消消火嘛!”高啟強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搖了搖頭:“不了,
你們?nèi)グ桑摇€有點事。”他能想象那個場景,他坐在一群歡鬧的人中間像個異類,
對著阿諛奉承趙明的同事們食不知味,還要被有意無意地調(diào)侃幾句扣績效的事情。
那比加班更令人窒息?!皣K,你這人,太不合群了!”小王撇撇嘴,有些掃興地走了。
高啟強低著頭,幾乎是逃一樣快步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公司大樓。
傍晚帶著的風(fēng)白日未散的燥熱,吹在臉上黏糊糊的。霓虹燈次第亮起,
將冰冷的鋼筋叢林涂抹上廉價的艷色。他插著口袋,
沿著熟悉的、灰撲撲的街巷往出租屋方向走。腳步沉重,拖沓在坑洼的人行道上,
影子在身后被路燈拉得很長,扭曲變形。經(jīng)過一條相對熱鬧的小商業(yè)街時,
兩旁店鋪的喧囂和人流讓他下意識想加快腳步。就在這時,
一家大型連鎖超市的霓虹招牌毫無征兆地闖進視野——“超級生活”。那光亮得近乎刺眼。
他腳步猛地頓住。像一幀慢鏡頭,超市那扇巨大的、敞開的玻璃門在他眼中驟然清晰起來。
里面透出的明亮、冷氣、堆疊整齊的商品貨架……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光明在向他招手。
一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極其清晰地擊中了他,
像黑暗中的一道微光:他口袋里有東西——一張薄薄的現(xiàn)金。不是幻想中的巨款,
是剛剛隨工資短信提示一起發(fā)到卡里的、僅有的、象征性的項目獎金。數(shù)額很小,
甚至不夠請小王他們吃一頓燒烤,但在此刻,在這個憋屈、冰冷、看不到希望的下班路上,
這張電子記錄上的數(shù)字卻突然有了某種沉甸甸的質(zhì)感。他站在原地,超市的冷氣隱隱透出來,
拂過他微汗的額頭,讓他混沌的腦子清涼了一瞬。口袋里,
另一個活物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強烈。那雙在垃圾箱旁,在昏暗路燈下,
映照出同樣茫然的濕漉漉眼睛;那個在他簡陋出租屋里,
從最初的兇暴呲牙到如今會蹭到他腳邊的小小身軀——那只被他從絕望邊緣帶回來的丑貓,
“丑丑”。他記得早上出門前,丑丑眼巴巴看著他倒進碗里的那一點點白粥和掰碎的饅頭塊。
它吃得很快,小舌頭不停卷著,連碗底都舔得干干凈凈。它從不挑揀,從不吵鬧,
即使是最便宜的食物也表現(xiàn)出一種近乎感激的狼吞虎咽。但它那過于瘦削的脊背骨架,
摸上去依舊硌手?!俺蟪蟆彼麩o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舌尖劃過一絲酸澀。
幾乎是鬼使神差地,他調(diào)轉(zhuǎn)了腳步,沒有再猶豫,一頭扎進了那片明亮光潔的超市海洋。
空調(diào)強勁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瞬間帶走了外面的悶熱黏膩,
也似乎吹散了他心里郁結(jié)的一小部分塵埃。
烘焙區(qū)的焦甜香氣、生鮮區(qū)的淡淡腥氣、洗滌劑區(qū)的檸檬清新……琳瑯滿目的商品整齊碼放,
色彩繽紛的包裝幾乎晃花了他的眼。高啟強有些局促地在入口推了輛購物車,
仿佛這樣能給自己增加一點融入這個“豐饒之地”的底氣。但他推車的目的很明確,
腳步?jīng)]有在打折蔬菜區(qū)或熟食柜臺停留,
而是徑直走向了標(biāo)注著“寵物用品”的偏僻貨架通道。這里人明顯少了很多,
燈光似乎也更冷白一些。貨架上擺滿了各種貓糧、貓砂、玩具。
高啟強的目光掃過琳瑯目的滿包裝袋和罐頭,那些英文、日文、德文的標(biāo)簽如同天書,
上面印著的貓咪照片無不圓潤可愛、毛色鮮亮。他彎腰,
仔細看著貨架底層那幾個相對樸素的國產(chǎn)貓罐頭包裝,
成分表上“肉類及其制品”、“谷物”的模糊描述讓他皺了皺眉。
他又抬頭看向貨架高層那些包裝更精致、色彩搭配更舒適的進口罐頭。這些罐頭體型更小巧,
包裝紙上印的魚看起來仿佛剛從海里撈上來一樣新鮮。
手指猶豫著伸向底層一個印著卡通貓頭的大眾品牌,剛要觸及時,卻又停住了。
他看到了那個罐頭側(cè)標(biāo)上的價格標(biāo)簽,
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更高處——一個印著蔚藍深海背景和清晰完整鮮魚圖案的小扁罐。
那個進口品牌的名字他不認識,但那包裝傳遞出的“純粹”和“高級”感是如此鮮明。
旁邊貼著一個醒目的小標(biāo)簽——“精選金槍魚,富含Omega-3,無谷物添加”。
它的價格,是底下那個國產(chǎn)罐頭的……三倍!高啟強的呼吸微微一滯。三倍!
這三倍的價格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個稍微厚實點的舊毛毯又得推遲;意味著他的備用金本已干癟的口袋又要向懸崖邊滑落一步。
他在貨架前靜止了,像一個面對命運十字路口的石雕。耳邊超市的背景音樂輕柔舒緩,
但在他聽來卻像是催促的鼓點。理智的小人在尖叫:選便宜那個!你吃啥貓吃啥?
它以前垃圾都翻,有罐頭就不錯了!別犯傻!但另一個聲音,
一個源自心底更深處的、溫?zé)崛彳浀穆曇?,卻異常執(zhí)著:那是“丑丑”啊。
那個在雨夜里瑟縮的小東西,那個在他被母親病重電話擊垮時蹭他手的伙伴。
它在自己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以那樣卑賤的姿態(tài)闖入了他的生活,
卻從未索要過一絲多余的溫柔。他給不了它溫暖的家,給不了它安穩(wěn)的生活。
他連讓自己活得稍微體面一點都如此艱難。
也許……是他唯一能給予的、脫離“生存”線、略微觸碰一下“生活”邊沿的、奢侈的安慰?
是他在這個糟糕的世界里,對另一個同樣糟糕但毫無保留地依賴著他的小生命,
所能表達的一點笨拙的珍視?超市冷氣很足,但高啟強的額頭卻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看著那個昂貴的進口魚罐頭,包裝上的金槍魚晶瑩剔透,
隔著包裝紙似乎都能聞到大海的氣息。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
卻帶起一股莫名的灼熱,沿著血管直沖上頭。他踮起了腳,有些費力地,
動作甚至帶著點近乎悲壯的果斷,從高高的貨架最上層,
夠到了那一個帶著蔚藍深海圖樣的小扁罐。金屬罐身入手冰涼光滑,
上面印刷的英文字母優(yōu)雅流暢。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購物車里,像是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寶。
罐子在空蕩蕩的車底發(fā)出“哐啷”一聲輕響,在安靜下來的意識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沒有再去看其他的,推著這輛只載著孤零零一個罐頭的購物車,徑直走向了收銀臺。
排隊的人不多,收銀員是個年輕女孩,她熟練地拿起那個罐頭掃描條形碼,
當(dāng)那個刺目的數(shù)字出現(xiàn)在屏幕上時,
她似乎下意識地抬頭看了這個穿著廉價Polo衫、神色疲憊的男人一眼,
目光短暫停留在他空空如也的購物車上。那眼神里或許有一絲疑惑,但高啟強避開了。
他把捏在手里好一會兒、變得溫?zé)岬默F(xiàn)金遞了過去,指尖微微有些抖。走出超市,
重新回到悶熱的夜色里,高啟強把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罐頭緊緊握在手中。
掌心的金屬傳遞著冰涼的質(zhì)感,卻又像一塊小小的炭火,
熨帖著他被生活磋磨得冰冷發(fā)木的心房??诖樟?,
但心里某個地方卻莫名地充盈了一絲滾燙的情緒。他快步向家走去,
腳步竟比來時輕快了許多,仿佛卸下了一部分包袱。
一種混合著痛楚與微甜的復(fù)雜感覺在心中彌漫:是付出的疼痛,亦是給予的期待。
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咔噠”一聲輕響。門開的瞬間,一個小小的黑影就敏捷地竄到門口,
在玄關(guān)處停下,仰著頭,一雙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亮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正是“丑丑”。“喵……”一聲短促、低微,帶著點沙啞的叫聲響起,像是在詢問,
又像是在例行公事地歡迎他回家。它瘦長的身軀警惕地微弓著,尾巴低垂,
既沒有興奮地撲上來,也沒有像最初那樣炸毛呲牙。高啟強的心在那一刻軟得一塌糊涂。
他蹲下身,臉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那笑容里帶著點笨拙的討好,
揚了揚手中的小罐頭:“丑丑,看爸爸給你帶什么回來了?好吃的!”陳舒婷,
或者說被困在這只名為“丑丑”的貓咪身體里的陳舒婷,
冷冷地看著那個男人臉上近乎諂媚的笑容。爸爸?呵,你也配!
內(nèi)心的高傲讓她不屑地撇開頭。流浪貓的習(xí)慣讓她本能地嗅了嗅,
空氣里似乎確實多了點不同的味道。海鮮的氣息?難道他撿了什么死魚回來給她?
或者是……便宜的貓糧?但當(dāng)那罐在超市貨架上象征著頂端消費的進口魚罐頭,
被高啟強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那個作為食碗的破舊塑料小碟旁邊時,
陳舒婷感覺自己像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了。超市頂燈的光線,
冰冷地投射在那個造型簡約、印刷精美考究的扁罐頭包裝上。她認得這個品牌!
那是她曾經(jīng)的閨蜜圈里,用來喂養(yǎng)她們價值連城的純種名貴貓咪的日常食糧!
包裝紙上印的深海藍和金槍魚切塊的實物照片,和她的記憶中分毫不差!
下面那一行小小的、清晰的“Made in Thailand”刺得她靈魂都在震顫。
這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出現(xiàn)在這個連墻壁都在掉灰,
空氣中彌漫著陳舊木頭發(fā)霉味道的出租屋里?!
出現(xiàn)在這個只有一碗白粥和一個破碟子的地方?!巨大的荒謬感讓她呆住了。她僵在原地,
琥珀色的貓眼睜得溜圓,像兩個凝固的旋渦。內(nèi)心掀起滔天巨浪,
陳氏的財務(wù)總監(jiān)形象在她腦子里咆哮:這個罐頭多少錢?!
他一個剛被扣了績效獎、午飯只能靠饅頭咸菜度日的底層打工仔,花了多少錢買這個東西?!
他……他瘋了嗎?!震驚、疑惑,還有一種強烈的被冒犯感交織在一起。
她看著他動作生疏地摸索著拉開罐頭的金屬環(huán),隨著“啵”的一聲輕響,
濃郁的、富含深海氣息的魚肉香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爆炸開來!那是純粹的金槍魚香味,
沒有摻雜任何植物蛋白或者誘食劑的廉價氣味,
是她作為人類時熟悉而此刻作為貓咪無法抗拒的頂級誘惑。身體的本能遠高于靈魂的震驚。
那股誘人的氣味直接擊穿了她的意志防線?!肮緡!币宦曧懥恋搅钊诵邜u的饑餓叫聲,
不受控制地從她的喉嚨深處涌了出來,在安靜的房間里異常清晰。高啟強聽到了,
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也顯得更笨拙憨厚。他把打開的罐頭緩緩傾斜,
將里面飽滿的、浸在清澈魚凍里的、晶瑩剔透的大塊雪白魚塊,連同醇厚的湯汁,
小心地傾倒入那個原本盛著白粥的破舊小碟子中。油潤的湯汁瞬間浸潤了碟子粗糙的底部,
瑩白的魚塊堆疊成一座小小的、奢華的山丘?!翱斐园?,丑丑,專門給你買的,好貴呢。
”他帶著點邀功的語氣,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那語氣里有不掩飾的心疼,
但更多是期待她滿足的喜悅?!斑鳌 ?這一次的叫聲不再是詢問或警惕,
而是帶著一種宣告式的急促。
陳舒婷的理智終于徹底被身體深處的饑餓本能和那無法形容的頂級香味沖垮。
她再也顧不上什么前豪門千金的尊嚴,也來不及思考這超出常理的奢侈行為背后意味著什么。
她幾乎是撲到了碟子邊,小小的腦袋一下子埋了進去。小舌頭的卷動速度前所未有地快。
牙齒撕開柔嫩飽滿的魚塊,口感細膩豐腴。
那種純粹的、沒有任何劣質(zhì)谷物添加劑的肉食滿足感,瞬間占領(lǐng)了每一個味蕾神經(jīng),
沖刷著連日來只能以清粥碎饅果腹的貧瘠。太好吃了!
作為人的記憶告訴她這并不算頂級盛宴,但作為一只真正饑腸轆轆的流浪貓,
這是救贖級的甘霖!她貪婪地吃著,發(fā)出滿足的“呼嚕呼嚕”聲,
這是貓科動物極度舒適和放松時才會發(fā)出的聲音。高啟強沒有離開,他蹲在旁邊,
靜靜地看著,眼神里是純粹的、近乎虔誠的滿足。
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落在她因埋首大嚼而微微拱起的、依舊能摸到骨頭的脊背上,
順著那在進食時愉悅顫抖的皮毛輕輕撫摸著。這一次,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性地反射繃緊身體或做出躲閃的姿態(tài)?;蛟S是因為這罐頭的味道太過沖擊,
或許是他掌心的溫?zé)醽淼锰匀弧⑻珳睾停?/p>
也或許……是他剛才那句“好貴呢”里的分量感還沉甸甸地壓在她混亂的心上。
她只是身體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專注于面前的美味,
任由那只帶著薄繭的大手在她背上笨拙地梳理著。那動作生疏卻小心,
仿佛在呵護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碟子很快就見了底,
連沾在邊緣的湯汁都被她舔得干干凈凈。她意猶未盡地又舔了舔自己的鼻子和爪子,
這才抬起頭。胃里是久違的、被優(yōu)質(zhì)蛋白質(zhì)填滿的飽足感,甚至有種不真實的暖洋洋的暈眩。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洶涌的、復(fù)雜到讓她不知所措的情緒。
她看著眼前依舊笑得傻乎乎的男人——他的眼睛亮亮的,
滿是純粹的“看你吃得好我就開心”的光。這束光毫無雜質(zhì),不摻一絲功利,
只為她吃飽了而綻放。她又低頭看看那個光可鑒人的空碟子和旁邊那個價值不菲的罐頭殼子。
那包裝紙上的深海藍,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奢華與品味的象征,
而是變成了一個冰冷的、沉重的砝碼。這個罐頭,意味著什么呢?
她清楚地記得他昨天在樓下小賣部給自己買午餐面包時,
精打細算地只拿了一個最便宜的小圓面包和一小袋榨菜。
也記得他去城中村小診所詢問治療貓癬的廉價藥膏時,
對著幾塊錢的價格表流露出的猶豫掙扎。而今天這個罐頭,
這個等同于他幾天甚至一周餐費的罐頭,他甚至連為自己點一份盒飯的念頭都沒有過!
他拒絕了同事的燒烤聚餐,
卻在超市昂貴的貨架上選擇了它……在這個男人卑微得如同塵埃的生活里,
他竟然拿出了一種近乎傾家蕩產(chǎn)的姿態(tài),
為他眼中同樣卑微的她——這只撿丑來的貓——購買了一份……奢侈的“真心”?
一種笨拙的,不顧后果的,純粹只為了讓她“吃得開心”一次的付出?
陳舒婷那顆被嬌寵慣了的、習(xí)慣于衡量價值與付出的心,被這股滾燙的力量狠狠撞擊,
灼得生疼。巨大的震動讓她幾乎有些惶恐。
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昂貴的空罐頭殼子拿到水龍頭下沖洗干凈,仔細擦干,
然后珍惜地放進一個舊紙盒里(她見過那盒子,
里面似乎收著一些他認為重要的無用“收藏品”)。他臉上沒有一絲后悔或肉痛的表情,
只有純粹的滿足和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的坦然。高啟強收拾好,
抬頭看著蹲在碟子旁、顯得有些呆滯的貓咪,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這一次,
他咧嘴笑了,露出不太整齊卻顯得異常真摯的牙齒:“喜歡就好!下次……嗯,
下次有機會再給你買!”這個“下次”的承諾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陳舒婷的心湖,
激起的卻不是漣漪,而是洶涌的潮汐。她別開臉,躲開他過分灼熱的目光,跳上窗臺,
縮在窗簾后的陰影里。她試圖用貓爪梳理自己混亂的情緒,
胃里翻涌著剛剛吃下去的頂級魚肉,心口卻堵得發(fā)慌,一種滾燙而酸澀的情緒在體內(nèi)沖撞,
幾乎要讓她窒息。夜更深了,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映照著她縮成一團的瘦小身影。
第六章:暴雨夜的守護粘稠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海腥味和塵埃特有的沉悶感,
死死壓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午后天空就開始陰沉的可怕,鉛灰色的云層厚重地堆積,
像一床巨大而污濁的棉被,將整個城市捂得密不透風(fēng)。起初只是零星的雨點,
試探性地敲打著銹跡斑斑的窗框,聲音悶鈍,帶著一種不祥的韻律。
高啟強疲憊地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帶著一身廉價西服被雨水洇濕的潮氣。
他連日的加班似乎毫無意義,策劃案依舊被上司批得一文不值,
連帶著整個人都像被抽掉了筋骨。他隨手將濕漉漉的外套扔在椅背上,
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整個人陷進那張二手沙發(fā)里,發(fā)出一陣瀕臨散架的呻吟?!俺蟪螅?/p>
”他嗓子有些沙啞,習(xí)慣性地喚了一聲。
蜷縮在破舊紙箱臨時貓窩里的陳舒婷——現(xiàn)在的高啟強的“丑丑”,身體微微動了一下,
沒有像往常那樣站起來蹭過去,只是抬起眼瞼看了他一眼。
那雙琥珀色的貓眼里映著窗外昏暗的光線,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作為一只貓的軀體,
陳舒婷敏銳感受到了地氣壓的急劇變化。她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動著,
捕捉著窗外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亮的雨滴聲。那不是溫柔的春雨,
而是帶著蠻力的、沉重的砸落。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懼感,順著她的脊椎爬升。
這間搖搖欲墜的小屋,真的能抵擋住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嗎?高啟強也聽到了。
他撐起疲憊的身體,走到唯一那扇窄小的窗前。鐵皮窗框上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
玻璃蒙著一層難以擦凈的油垢。他伸出手指,試圖扣緊窗扇那松動的插銷。它老舊得厲害,
每一次摩擦都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轟隆隆——”一聲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
震得整個房間都在微微顫抖。緊接著,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不再是試探性的敲打,
而是帶著摧毀一切的狂暴力量,猛烈地沖擊著玻璃窗和薄薄的墻壁。
風(fēng)聲瞬間變成了凄厲的嚎叫,如同成千上萬的冤魂在窗外哭喊、沖撞。
陳舒婷嚇得渾身毛發(fā)炸起,尾巴緊緊蜷在身下,發(fā)出低低的、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嗚咽聲。
她縮在紙箱角落,恨不得能鉆進去。
豪華大宅那堅不可摧的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帶來的安全感蕩然無存,
此刻她才無比真實地感受到風(fēng)雨飄搖中生命的渺小和脆弱。高啟強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他知道這老房子的底細,房東為了省錢,用的材料和施工都極盡敷衍。
他趕緊翻找出屋內(nèi)僅有的幾個破舊盆碗,緊張地盯著屋頂和墻壁連接處那幾道可疑的縫隙。
果然,幾處縫隙迅速滲出濕痕,很快凝聚成水珠,緊接著就是水滴成線,
“滴答滴答”地落入盆碗里。這聲音在風(fēng)雨的咆哮背景下顯得那么微弱,
卻一下下敲打在陳舒婷緊繃的神經(jīng)上。就在這時!“哐當(dāng)——!!咔嚓——!!
”一聲劇烈的、如同爆炸般的碎裂聲撕破了所有風(fēng)雨的背景音!
聲音來自那扇高啟強之前檢查過的窗戶!一塊不知道被狂風(fēng)卷起的什么東西(可能是樹枝,
也可能是鄰居屋頂?shù)耐咂?,以炮彈般的速度狠狠砸在了那扇本就老朽不堪的窗戶上?/p>
脆弱的玻璃瞬間四分五裂!狂風(fēng)暴雨如同找到了最佳突破口,
挾裹著冰冷的雨滴和尖銳的玻璃碎片,狂暴地灌入房間!雨水幾乎是噴射狀地打進來,
瞬間就將窗臺附近的地面澆濕了一大片。冷風(fēng)裹著寒氣無情地肆虐進來,
仿佛一下子就將房間的溫度抽空了?!鞍。 备邌婓@叫一聲,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冷雨已經(jīng)打濕了他半條褲腿。“喵——?。?!”凄厲的貓叫聲幾乎同時響起。
來自角落的陳舒婷。被碎玻璃飛濺的聲音徹底嚇懵,
更被那狂風(fēng)暴雨撲面而來的景象擊垮了最后一點矜持和冷靜。
冰冷的雨水夾雜著碎屑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扎在身上,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將她緊緊纏繞、窒息。
她本能地試圖往更深的角落縮去,卻無處可躲。曾經(jīng)傲視一切的陳家千金,
此刻蜷縮在破紙箱里,渾身濕透,沾滿了污水和灰塵,冷得瑟瑟發(fā)抖,
狼狽得像一團被丟棄的骯臟破布。前所未有的無助感和屈辱感淹沒了她。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沒有絲毫猶豫,頂著狂風(fēng)暴雨撲了過來!
關(guān)乎他最后一份工作和微薄收入的二手筆記本電腦(那電腦正放在窗下不遠處的小桌子上)。
他甚至沒有多看那被雨水快速淋濕的電腦一眼!高啟強幾乎是撲倒在地,
雙膝跪在冰冷骯臟的水漬里,整個上半身撲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顫抖的小貓?!皠e怕!丑丑,
別怕!”他的聲音很大,試圖蓋過風(fēng)雨的咆哮,充滿了急切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
雨水瘋狂地打在他的頭發(fā)、臉上和背部,浸透了他的襯衫,他卻渾然不覺。
手臂以一種保護的姿態(tài)張開,用自己的胸膛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