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五十多歲,爺爺已經去世二十年,如果他活著,今年就會過百歲了。
爺爺曾經給我講過很多故事,其中他解放前做金店伙計的故事給我印象最深刻,那是一個只要進來,任何人都不可能破解的局。
為了敘述方便,我用爺爺?shù)牡谝蝗朔Q講這個故事。
1、
我叫鄭寶英,民國14年,也就是1925年生于北平,家里很窮,從13歲開始學徒做工,曾經做過制鞋匠、裝裱匠,后來在一個遠房親戚的介紹下到大柵欄附近的一家叫多寶閣的金店做伙計。
這家金店是三進的四合院,沿街做金店賣珠寶首飾,中間的一進住掌柜和伙計,最后面的四合院是內宅,住著東家和他的三姨太。
東家叫孔天林,大約五十歲,平時穿著長袍馬褂,黑色的千層底布鞋白邊總是一塵不染,高個大臉,絡腮胡子刮得錚亮,大眼有神,人長得很排場。
人們見了他都尊稱一聲孔先生,孔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天南海北各地都有。
除了金店生意,好像在上海還有工廠,聽說在青島、廣州等地都有,主要是紡織廠和印染廠,這些工廠具體什么樣,我沒有見過,只是聽別人說。
說的人也沒有見過,也是聽其他人說的。
金店的掌柜叫孟云高,大約三十歲,他的穿著與老派的孔先生正好相反,孟掌柜曾經到法國留過學,總是西裝革履,而且是三件套的燕尾服,皮鞋是黑白相間的三接頭皮鞋。
孟掌柜長得一表人才,戴著金絲邊眼鏡,他的頭發(fā)總是打著發(fā)蠟,梳得一絲不亂。
現(xiàn)在發(fā)蠟沒有了,到理發(fā)店定型一般都打啫喱水,過去沒有摩絲和啫喱水,人們要定住發(fā)型就打發(fā)蠟,發(fā)蠟除了定型外,還特別香。
我們這些伙計看他像報紙上的胡適教授,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孟教授”。
他對這個外號并不煩,甚至有些喜歡人們叫他這個外號,在金店里,我們稱呼他孟掌柜,私下叫他“孟教授”。
在后宅除了東家孔先生外,還有他的三姨太楚曉妍,三姨太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貌美如花,以前是唱京戲的,后來被票友孔先生相中,花了兩千銀元給梨園班主,為了她贖了身,做了三姨太。
孔先生的正房、二房聽說在上海、廣州負責他的工廠生意,我們這些做伙計的不敢問東家的私事,這些事我就不知道真假了。
每天晚上,三姨太都在后院唱京戲,特別是她唱的《貴妃醉酒》、《霸王別姬》很有梅老板的味道,那時候晚上沒有電視,每晚隔著院墻聽三姨太唱戲是我們這些伙計最大的享受。
我至今記著一個叫二子的伙計,閉著眼睛聽三姨太唱戲,陶醉地說,這輩子能娶三姨太這樣的女人做媳婦,就是馬上去死也值得了。
1945年4月,只要稍微關心時事的人都知道,日本鬼子節(jié)節(jié)敗退,投降是早晚的事。
孔先生找人把后院與中院的門堵死了,他說把房子租出去可以再增加一份收入。
越有錢的人越會過,像孔先生這樣的大老板,也會為額外一個月多賺幾塊銀元而把后院租出去。
三姨太以后住在中院,孟掌柜與我們幾個伙計只能搬到附近的平房,這些平房也是孔先生的房產,孟掌柜住一間,我們這些伙計兩人住一間。
搬到外面無所謂,只是再也聽不到三姨太的京戲了。
那段時間,大家一到晚上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二子每天無精打采,一到晚上就唉聲嘆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一天上午,一個四十多歲穿著長袍的細高個男人走進了店里,他點名找孟掌柜,孟掌柜聽說馬上從后面出來見客。
“您就是孟掌柜吧?”
那個細高個男人看到孟掌柜說。
“您認識我嗎?”
孟掌柜看到來人面生,有些驚異地問。
“哈哈!”那個細高個男人爽朗地一笑,“我是孔先生的房客,租了孔先生的后院,他告訴我這家店掌柜的姓孟,平時都是穿著西裝,一表人才,今天看到孟先生果然名不虛傳?!?/p>
“失敬!失敬!”孟掌柜雙手抱拳,對來人施禮,“我聽東家說一位曾先生租了后院,這兩天就會搬過來,我想過去拜訪,還沒來得及,您竟先來了,真是太失禮了?!?/p>
“孟掌柜太客氣了,鄙人曾默言,曾子的曾,沉默寡言的默言,以后還要請孟掌柜多多關照?!?/p>
曾默言說完躬身施禮,孟掌柜連忙還禮。
孟掌柜把曾默言讓進他的辦公室,讓我泡茶。
原來曾默言以前在南京政府當差,后來看不慣汪偽政府投降日本人,主動辭去了職務。這次他和太太來到北平,想在政府里謀一個新差事。
兩個人閑聊了一會兒,孟掌柜說曾先生沒事常來店里喝茶,曾先生也歡迎孟掌柜到家中做客。
自此,曾先生隔三岔五到店里坐坐,每次都是我給他泡茶。
他喜歡用蓋碗喝茶,每次我給他泡上香濃的茉莉香片,他都會端起碗托,輕輕用碗蓋扇著茶碗里的熱氣,閉著眼睛,鼻子微微抽動,不自覺露出陶醉的樣子。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閉著眼睛聽三姨太唱戲的二子,他現(xiàn)在的樣子與二子當時的樣子如出一轍。
一次,他問我,蓋碗又叫什么碗嗎?我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洋洋自得地說,蓋為天,碗托為地,中間的碗為人,三才合一,蓋碗又叫三才碗。
他瞇起了眼睛,問我讀過三國嗎,我說讀過,曾先生輕輕點頭,他說不管做什么事情,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要做成一件大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說到這里,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往四處看看,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我問他政府的差事謀得怎么樣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他的一個同學本來在北平做高官,可是最近突然被調到上海去了,他本來到北平投奔這個同學,現(xiàn)在只能另外再找門路。
曾先生說完,面露愁容,又長嘆了一聲。
我只能勸解他,天無絕人之路,可能他很快又能找到新的門路。
曾先生無奈地說,現(xiàn)在做什么事情都離不開“袁大頭”鋪路,現(xiàn)在他手頭沒有那么多現(xiàn)錢,當下正在想辦法。
又聊了一會兒,曾先生意興闌珊地回去了。
2、
轉眼到了1945年8月份,那年的夏天北平格外熱,坐在店里一動不動也是滿頭大汗,那時候沒有電風扇,只能趁著沒有客人的時候用折扇扇扇風。
三姨太每天中午都給店里送綠豆湯或酸梅湯,伙計們最喜歡喝三姨太做的酸梅湯,酸酸甜甜的,用句現(xiàn)在流行詞叫“好喝得不得了”。
三姨太每次來都是給孟掌柜單獨盛一碗,送到他的手里,他端碗,用調羹小口喝,不像我們這些伙計端著碗,幾口就喝光了。
孟掌柜喝酸梅湯的時候,三姨太的眼睛不離開孟掌柜,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傻子都明白三姨太喜歡孟掌柜。
我們這些伙計私下議論過,三姨太這樣做,孔先生知道嗎?孔先生知道后,會怎么做?
我們只是店里的伙計,不能得罪孟掌柜,也不能得罪三姨太。孔先生全國各地都有生意,經常不在家,就是想提醒他,也沒有機會。
對這樣的事情,我們只能裝作沒看見,一旦三姨太到店里來,我們就會自覺地離兩人遠一點。
三姨太有時直接去孟掌柜的辦公室,這時候即使有事,也沒有人去找孟掌柜,只能等三姨太走了,再去找孟掌柜。
這天下午,店里有幾個軍官的太太小姐在看翡翠手鐲。
孟掌柜平時西裝革履,大夏天穿著白色的西褲、白色短袖襯衣,更顯得風流倜儻、風度翩翩,很多太太、小姐來買首飾,都喜歡孟掌柜親自介紹,他也樂此不疲。
我看到曾先生提著一個棕色的皮箱來到店里,孟掌柜對他點點頭,繼續(xù)給太太小姐講解翡翠手鐲。
我把曾先生讓到孟掌柜的辦公室,給他沖上蓋碗茶,大約一個小時后,孟掌柜終于回來了。
“不好意思,讓曾先生久等了,來了幾個熟客看翡翠手鐲,非讓我?guī)椭粢幌?,挑了大半天,最后終于賣出去一對兩千大洋的翡翠手鐲?!?/p>
孟掌柜輕描淡寫地說,臉上卻抑制不住得意的神情。
“恭喜孟掌柜,”曾先生指指身邊的棕色皮箱,“這里是我家傳的幾件東西,讓孟掌柜掌掌眼,看看能不能放到店里代賣?”
曾先生說完,打開了皮箱,里面是破布和棉絮,他打開破布和棉絮,里面是一只祖母綠手鐲、一只翡翠如意和一個翡翠凈瓶。
看到這些東西,孟掌柜的眼睛一下亮了,他拿起三樣東西,仔細端詳,又用放大鏡把它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細致地看了幾遍。
“這只祖母綠手鐲,綠色通透,水頭十足,玉色瑩潤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翡翠如意和凈瓶,翡翠純凈,雕工精致,也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品。
如果放在店里代賣,這三件東西可以合在一起,估價一萬大洋。我們店里收百分之五的傭金,賣掉收五百大洋。”
孟掌柜說完,用審視的目光盯著曾先生。
我知道孟掌柜故意報高價,這些東西在我看來根本不值一萬大洋,讓我估價這三樣東西最多值六千大洋,頂破天也到不了八千大洋,孟掌柜故意報高價是希望放在店里賣多收傭金。
“這三樣東西是我家里祖輩傳下來的,不是因為找門路需要花大價錢,我根本舍不得賣。
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放在你們多寶閣賣,定價兩萬元,賣掉后你們可以抽成一千元。”
聽曾先生說完,孟掌柜臉上笑容凝滯了,他驚訝地看著曾先生。
“曾先生,實話實說,我剛才估價一萬元,已經是高估了,這三樣東西最多不會超過八千元,現(xiàn)在你定價兩萬元,怎么會有人買呢?”
曾先生左手端起蓋碗茶,右手用碗蓋輕輕扇動茶碗中的熱氣,閉上眼睛,用鼻子嗅了嗅茶香。
他沒有喝,輕輕放下蓋碗,眼神直直地盯住孟掌柜。
“把這三件東西放在你們多寶閣,我不相信一兩天就可以賣出去,兩萬元對很多人來說望塵莫及,即使你標八千元,他們也不會買。
但對一次能拿出兩萬大洋買這些玉器的人來說,他們覺得物有所值,不會在乎萬兒八千的?!?/p>
孟掌柜想了好久才說:“你放在我們店里標價兩萬元賣,我們可不一定能賣掉啊。”
“賣不掉不怨你們,定價兩萬元,給你們百分之五的傭金,賣了給我一萬九千元。
如果你們能賣三萬元,那一萬元全是你們的,我只希望能賣兩萬元就行!”
“此言當真?”
孟掌柜的眼神一下亮了起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信可以立字為據?!?/p>
孟掌柜很快找出筆墨,立了一張字據。
我看到字據上只寫收到三件玉器,定價兩萬銀元,傭金一千元,超過兩萬元部分,歸多寶閣所有,字據上一個字也沒有提。
我看看孟掌柜,他裝作沒有看到我,我一下明白了,孟掌柜不希望把這個條款寫到字據上,這樣他多賣的錢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揣到自己腰包里。
我只是多寶閣的伙計,孟掌柜管著我,他的意思我明白,我也不敢多說。
他讓我把這三件玉器擺到店里顯眼的位置。
拿著字據,曾先生很快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回頭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的笑容,我心里突然一沉,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但我誰也沒說。
3、
這三件玉器,孟掌柜報價三萬元,很多人一聽價格,就不再說第二句話。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能吃飽飯活下來已經是萬幸,那時候在大柵欄買一套四合院也不過三千多銀元,誰會舍得一次拿出三萬元買幾件玉器?
孟掌柜并不著急,這三件玉器放在店里,賣不出去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一旦賣出去就可以賺大錢。
三姨太幾次過來送綠豆湯和酸梅湯,兩個人在那三件玉器前嘀嘀咕咕,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什么。
我注意到三姨太每次到店里,都圍著那三件玉器轉幾圈,以前不管店里有什么精美的首飾,她從來沒有這樣關注過。
準確說三姨太的眼神不是關注,而是一種希望,我總感覺她的眼神中有一團希望的火在燃燒。
后來,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對的,而當時只是一種直覺。
4、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陽歷八月八號,陰歷七月初一,當天立秋,我給店里的財神上了三炷香,擺上了水果和點心。
大約上午九點多鐘的時間,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來到店里,他隨意轉了轉,徑直朝那三件玉器走去,他圍著三件玉器看了看,然后威嚴地說,“多寶閣的掌柜的在哪兒?”
我連忙把孟掌柜找來,孟掌柜看到來人,笑臉相迎。
“先生看好店里的什么東西了?”
來人沒有說話,右手指向那只祖母綠手鐲。
“這只祖母綠手鐲怎么賣?”
“對不起先生,本店不單獨賣祖母綠手鐲,祖母綠手鐲、翡翠如意和凈瓶一共三萬大洋?!?/p>
孟掌柜說完,微微躬身站在一邊。以前店里的客人只要聽到三萬大洋,基本就沒有再說話的了。
“三萬大洋?”
魁梧的男人穿著真絲外衣,腳上是千層底布鞋,從外表很難看出是什么職業(yè),但他有一種威嚴的氣度,我猜測他是從事軍警行業(yè)的,掌握著生殺權柄,否則不會有這種威嚴的氣場。
“先生,您對這三件玉器感興趣嗎?”
孟掌柜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直接反問道。
孟掌柜不止一次對我們說,不要上來介紹價格,對方真想買才談價格,對方不想買,談價格也是白談。
“我本來只對祖母綠手鐲感興趣,你這么說,”魁梧男人有意沉吟了一下,“這位掌柜的,你怎么稱呼?”
“本人孟云高,是多寶閣掌柜的?!?/p>
“名字不錯,鳥兒飛到云上,越飛越高?!?/p>
那人說完,哈哈大笑。
孟掌柜有點尷尬,也跟著笑了笑。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王漁樵,漁樵是《三國演義》開篇臨江仙‘白發(fā)漁樵江渚上’上的漁樵二字。”
“好名字,漁樵二字起得好,‘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p>
孟掌柜說完,他們哈哈大笑,兩人的距離仿佛一下拉近了許多。
說實話,我很佩服孟掌柜,不管與三教九流什么人打交道,他都能找到共同語言,很快拉近彼此的距離。
這一點我一輩子也做不到,喜歡的人就是喜歡,不喜歡的人就是不喜歡,讓我對不喜歡的人裝作喜歡,我根本做不到。
說遠了,我們還是回歸正題。
“王先生,您在哪兒發(fā)財?”
孟掌柜直接問王漁樵的職業(yè)。
“哈哈!孟掌柜不要套我的話,本人做官面上生意,具體做什么不方便透露,這次長官太太過五十大壽,我想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p>
王漁樵的回答很有意思,像說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沒說。
他說做官面上生意,可以理解為公務人員,也可以理解為與政府打交道做生意。
長官太太五十大壽,長官應該五六十歲,在北平五六十歲的長官太多了,根本猜不出是哪位長官。
還有一點,他稱呼長官太太,這里的長官可能是軍警,究竟是軍隊還是警察,還是無從考證。
“云高兄,這三件玉器三萬大洋是不是太貴了?”
王漁樵盯著三件玉器沒有抬眼問孟掌柜,我注意到王漁樵沒有稱呼孟掌柜,而是稱呼云高兄,看年齡王漁樵差不多四十歲,他稱呼云高兄,應該是對孟掌柜的尊稱。
“漁樵兄,您覺得多少錢合適?”
孟掌眼睛盯著對方反問道。
“哈哈!孟掌柜不愧為多寶閣掌柜的,做生意滴水不漏。你這是摸客人的底細,我如果還價低了,你會認為我沒有實力。如果我還價高了,你又認為我是對玉器一竅不通的棒槌!”
孟掌柜臉微微一紅說:“西洋人管做生意討價還價叫談判,價格都是談判談出來的?!?/p>
王漁樵抬起頭來,眼神犀利地看著孟掌柜,“我個人買的話,價格高于八千大洋,你就另找他人吧。
再過十天就是長官太太五十大壽,長官太太最喜歡祖母綠手鐲,我沒有時間四九城再去踅摸更好的玩意?,F(xiàn)在你給句痛快話,買你三樣東西多少錢?”
“好!痛快人說痛快話,這三樣東西,我要兩萬八千元。”
孟掌柜迎視著王漁樵銳利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說。
王漁樵最后嘆了一口氣,低下頭,“這是一大筆款子,我要回去想想再給你答復。”
說完,他向門外走去。
孟掌柜和我一起把王漁樵送到門口,我看到多寶閣店外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彪形大漢,他們腰間鼓鼓囊囊的,我想他們腰里都別著帶響的玩意。
兩個彪形大漢叫來三輛人力車,很**人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孟掌柜,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有點猶豫,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孟掌柜說自己的想法。
“你小子,有屁快放!”
孟掌柜盯著我,很少見地說了一句粗話。平時孟掌柜人很斯文,最多說點笑話,很少說粗話,今天他這樣說,我感到有點驚訝。
“孟掌柜,我覺得這個王先生有點奇怪,不知道他什么來路,外面兩個大漢是他的保鏢,腰里都帶著家伙,這樣的人,我們不能得罪?!?/p>
“我知道,這個王漁樵,說話滴水不漏,我也沒猜測出他是干什么的,我估計他不是混黑道的,就是軍警高官。普通人出門,誰會帶兩個保鏢?
還有他說話中無意中說了‘棒槌’兩個字,一般都是關外東北人才會把什么都不懂的人叫‘棒槌’。
今天,我故意報兩萬八千大洋,就是試探一下他,他要是真的想買,還會來的。明天上午,你到店門口盯著點,我覺得他這個時間還會來?!?/p>
這時,我才明白孟掌柜故意報高價,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
5、
第二天八月九號上午九點半,我站在多寶閣門口看到遠處三輛人力車向這邊跑過來。
孟掌柜猜得一點不錯,王漁樵又來了,這次我注意到他帶的兩個人,不是昨天那倆,也是彪形大漢,腰里也帶著鼓鼓囊囊的東西。
“我兩個兄弟在這里不會耽誤你們做生意吧?”
王漁樵掃了那兩人一眼,他們一左一右像門神一樣杵在店門口。
我心想,有這兩座“門神”在店門口,誰還敢進店。
但我嘴上卻說:“王先生這樣的貴客到我們這樣的小店,是給我們面子,怎么會耽誤我們做生意?”
“哈哈!小兄弟會說話,你們孟掌柜在店里面?”
“在,在,”我連忙說,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孟掌柜在店里恭候,要不要我通報一聲,讓他出來迎接您?”
“我最不喜歡這些虛禮!”王漁樵揮手打斷了我的話,大踏步走進店里。
孟掌柜看到王漁樵進來,連忙抱拳作揖,笑臉相迎。
“想不到王先生大駕光臨,沒有出來迎接,失敬失敬!”
王漁樵像對我一樣大手一揮,打斷了孟掌柜的話。
“我喜歡直爽的人,不喜歡虛禮,這些場面上的話以后不要說了?!?/p>
孟掌柜微微躬身,連聲說是。
“孟掌柜,我們不要繞圈子,你這三件玉器多少錢可以拿走?”
孟掌柜抬起頭,盯著王漁樵不慌不忙地說,“王先生,這三件東西兩萬六千大洋您可以拿走。”
王漁樵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孟掌柜坦然迎視他的目光毫不退縮。
我在旁邊想,如果王先生這樣看我,我一定不敢迎視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帶有一種殺氣,只有久經沙場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
我不得不佩服王掌柜,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沉住氣。換作我被人家這樣逼視,早慌了,要不他干掌柜的,我只能干伙計呢。
王漁樵嘆了一口氣,表情緩和了一下,“我回去想想再說吧!”
說完,他沒有理我們,大步向店外走去。
孟掌柜與我跟著走出店門口,看到王漁樵與門口的兩個保鏢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到他們走遠,我問孟掌柜,“孟掌柜,你說王先生今天會不會生氣了,以后不再來了?”
“不會!”孟掌柜斬釘截鐵地說,“我估計他明天還會來?!?/p>
“您怎么猜測的?”
我好奇地問。
“天機不可泄露,明天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了。”
孟掌柜背著手,像在京戲舞臺上踱方步一樣四平八穩(wěn)地走進店里。
我突然想起三姨太,好長時間沒有聽她唱京戲了。
6、
八月十號,星期五。
一大早,孟掌柜與我站在多寶閣店門口。
那天特別熱,早晨一點風也沒有,天上明晃晃的太陽把整個大地都烤得熱辣辣的。不一會兒店門口兩個漢白玉的獅子變得熱乎乎的,像人一樣無精打采。
當時的我就像門口的石獅子,汗流浹背忍受灼熱的太陽,而孟掌柜精神抖擻,與哈欠連天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寶英,今天你怎么不精神,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孟掌柜看著遠方,隨意地和我聊天。
“昨晚我的蚊帳破了,鉆進了幾只蚊子,圍著我嗡嗡地叫。我半夜起來抓蚊子,把蚊帳破洞用毛線系好,折騰到一兩點鐘還沒睡。后來我又想王先生今天會不會來,迷迷糊糊才睡了一會兒?!?/p>
“今天,王漁樵一定會來的,他說‘十天后是長官太太五十大壽’,現(xiàn)在過去了兩天,放心,他比我們還急,我們穩(wěn)坐釣魚臺,大魚一定會上鉤的?!?/p>
孟掌柜剛說完,背后傳來一聲嬌滴滴的聲音。
“你們在大太陽底下干什么,不怕曬脫了皮?”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這是三姨太的聲音。
“我給你們送酸梅湯,找不到你們兩個人,想不到你們在外面曬大太陽?!?/p>
三姨太用檀香小折扇擋著外面刺眼的陽光,笑盈盈地說。
我知道三姨太的笑容不是對著我,馬上對孟掌柜說:“你們聊,我先回店了?!?/p>
“我們一起回店喝酸梅湯,”孟掌柜和我一起往店里走。
走到三姨太身旁的時候,孟掌柜微微一笑。
我感到他對三姨太的笑與對店里客人的笑完全不一樣,對店里客人的笑,孟掌柜外表很真誠,但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戴著面具微笑的感覺。
他對三姨太的笑,是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的笑,完全是發(fā)自內心的笑。
“三姨太,我正好想找你,今天會來一個大客戶買那三件玉器,我怕一個人拿不定主意,東家不在家,我想請你幫我參謀一下?!?/p>
“你是說給曾先生代賣的三件玉器,這么快就找到買主了?我記得上次你說這種東西一兩月能找到買主就不錯了?!?/p>
三姨太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熠熠閃光地看著孟掌柜。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詞“秋波流慧”,在戲臺上,真正的角兒往臺下掃一眼,下面的觀眾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感到角兒看到自己,心里顫顫的,三姨太就是這樣的眼神吧。
“好東西講緣分,一位王先生要給長官太太送五十大壽禮物,看上了那幾件玉器,已經來過兩次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今天還會來,而今天來了就會把這件事定死的?!?/p>
“定死?”
三姨太有些驚訝地看著孟掌柜。
“對不起三姨太,我說錯話了,我是說今天這個事就會定下來了?!?/p>
孟掌柜說著,對三姨太微微躬身施禮。
“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別在外面傻站了,到屋里喝酸梅湯吧。”
7、
我們喝完酸梅湯,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店門外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了過來,“孟掌柜在店里嗎?”
孟掌柜和我馬上站起來,走到門口。
王漁樵已經站在多寶閣門口,隨行的兩個保鏢,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三天已經換了六名保鏢了。
“王先生,里面請!”
孟掌柜把王漁樵讓到自己的辦公室,我連忙給他沏茶。
王漁樵看到屋里花枝招展的三姨太,眼前一亮,三姨太穿著真絲繡花的短袖旗袍,半露著白皙的大腿,更顯得整個人婀娜多姿,美艷動人。
“這位是?”
王漁樵對著三姨太上下打量,一種抑制不住的貪婪眼神不自覺流露出來。
“這是我們東家孔先生的三姨太,這位是店里的貴客王先生?!?/p>
我注意到王漁樵聽到“我們東家孔先生的三姨太”時,貪婪的眼神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平時那種威嚴的做派。
“三姨太,幸會!幸會!”
他對三姨太抱拳行禮。
三姨太也微微躬身還禮。
“孟掌柜,到今天我已經來了三次了,劉玄德請諸葛孔明三顧茅廬,我為了買玉器三次來你們多寶閣,今天這個事不管行不行都要定下來。我最后聽孟掌柜一句準話,這三件玉器多少錢,我可以請走?”
王漁樵雙手扶著膝蓋,大馬金刀威風凜凜地坐著,眼神威嚴地掃視我們三個人。
孟掌柜和我迎視著他的目光,三姨太不自覺低下頭。
“王先生三顧鄙店,讓我誠惶誠恐。我會把自己的底價告訴王先生?!?/p>
孟掌柜說到這里看看三姨太,三姨太朝他點點頭。
“這三件玉器我們的底價就是兩萬四千大洋,再低一個銅板我們也不會賣了?!?/p>
孟掌柜說完,現(xiàn)場一片沉默。
好長時間沒有人說話。
最后王漁樵長嘆一聲,打破了沉默。
“孟掌柜,我真服了你,你吃定我要給長官太太買五十大壽禮物,故意定這么高的價格,騙棒槌。
好吧,我沒有時間討價還價了,今天我付上五百大洋定金,這三件玉器你給我留好,我三天之內籌措好款子來取貨?!?/p>
王漁樵說完,快步走到店門口,對著外面高喊,“三炮!”
一個高大魁梧的保鏢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布袋子,應聲來到店里。
“王哥,這是您要的東西。”
王漁樵接過布袋子,對孟掌柜說:“這是五百大洋,你讓人點一點。”
孟掌柜讓我和二子一起清點銀元,我和二子點了幾遍確實是如假包換的五百大洋。
“孟掌柜,我們先小人后君子,五百大洋你收好,三天內我拿錢取貨。
我們立個字據,如果在這期間,你不守信用,把這三件玉器賣給別人了,要加倍賠錢!”
王漁樵說完,我們三個人愣住了。
“王先生,您什么意思?我們多寶閣開門做生意,講究誠信為主,童叟無欺,怎么會不守信用?”
孟掌柜臉色發(fā)青,有點生氣地說。
“我相信你說的話,但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口說無憑,我付上定金,萬一你再把三件玉器賣給別人,即使你退給我定金,耽誤了我的大事誰負責?”
王漁樵臉色嚴厲,毫不退讓地說。
孟掌柜看看三姨太,三姨太想了一下點點頭。
“我和你立字據,從明天開始三天內,你不到店里付錢取貨,這五百大洋定金歸多寶閣所有。”孟掌柜停頓了一下,咬咬牙繼續(xù)說,“如果多寶閣在這三天內不守信用,把這三件玉器賣給別人,加倍給你賠償!這樣寫,你看怎么樣?”
“好,孟掌柜真是爽快人,立字據,既約束我,也約束你,這樣我才能放心去籌這一大筆款子?!?/p>
很快孟掌柜拿出筆墨,寫了兩張同樣的字據,孟掌柜和王先生各自簽字,按上了手印。
“孟掌柜,我要馬上回去籌款子,我先走了?!?/p>
王漁樵收起字據,與那名叫三炮的保鏢急匆匆地離開了多寶閣。
“這么快就把這三件玉器賣了?”
三姨太有些不相信地問孟掌柜。
“我也沒有預料到會這么快賣掉這些東西,賣貨有時候講運氣,運氣到了,貨自然容易賣出去?!?/p>
孟掌柜外表平靜,但眼神中有種洋洋自得的光。
我想他當然得意了,做成這筆生意,他自己可以賺四千大洋。
孟掌柜收入是我們這些伙計的十倍,一個月賺五十塊大洋,一年加上分紅也到不了一千大洋,這次他賺四千大洋,不偷著樂才怪呢?
現(xiàn)在三姨太完全站在他那一邊,他賺四千大洋,三姨太絕不會告訴孔先生。
唉,事后我才知道自己當時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
8、
八月十一日,王漁樵沒有來。
我問孟掌柜,如果這三天王先生不來怎么辦?他信心滿滿地說,王漁樵不來,我們多寶閣白得五百大洋,不會有任何損失。
八月十二日,三姨太早晨來到了店里,她說昨晚聽到后院有哭聲,中院與后院的門已經堵上,中院到后院需要繞很長的路,她不知道后院發(fā)生了什么事。
正在這時,多日未見的曾先生來到店里。
看到曾先生,我大吃一驚,曾先生蓬頭垢面,兩只眼睛浮腫,布滿血絲,胳膊上戴著黑色的袖箍,袖箍上繡著白色的孝字。
“曾先生,發(fā)生了什么事?”
孟掌柜站起來,走到曾先生身邊驚訝地問。
“昨天下午收到南京大哥的電報,說母親病故了,讓我速速回家,今天就要回南京服喪了?!?/p>
曾先生說完,淚流不止,把一封電報遞給孟掌柜。
“曾先生,人死不能復生,要節(jié)哀順變。”
孟掌柜看完電報,臉色變得慘白,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孟掌柜把電報遞給三姨太,三姨太的臉色也變得慘白。
最后三姨太把電報遞給我,我看到電報確實是從南京發(fā)出的,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母今日下午三時病故,速歸!”
“我母親一直有肺病,常年咳嗽,想不到我竟不能見母親最后一面,兒子不孝?。 ?/p>
曾先生邊哭邊說,泣不成聲。
三姨太也不禁落淚,一個勁安慰曾先生。
“曾先生,您能不能晚一天回南京,我已經定了一個買主,他最遲明天就要來買您的三件玉器。”
孟掌柜看著流淚的曾先生,有些為難地說。
“我昨天下午接到電報,想連夜趕回南京,后來我想到還有三件祖?zhèn)鞯挠衿髟谀銈兌鄬氶w代賣,我和太太商量了一下,已經定了今天下午的火車趕回南京,在這之前我先要把這三件玉器拿走?!?/p>
曾先生神情肅穆地盯著孟掌柜,聲音哽咽地說。
“曾先生,我們已經收了客人的定金,客人說最晚明天就會過來付款拿貨,如果今天您把三件玉器拿走了,我們會很難做,請您通融一下。”
孟掌柜走上前去,對著曾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孟掌柜,別的事可以通融,這件事絕不能通融。昨天,我收到電報歸心似箭,但想到三件玉器還在你們店里,只能熬過一晚等到今天。
母親生前我不能床前盡孝,已經愧為人子,現(xiàn)在母親亡故,不能及時回去服喪,我還是人嗎?”
曾先生說完,再次淚如雨下。
我們三人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曾先生,您在這里略微等一下,我與三姨太到辦公室商量一下怎么辦?”
我和曾先生在店里等,孟掌柜與三姨太去辦公室商量。
那時候,我感覺時間像停滯了,大約只過了十幾分鐘,我卻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曾先生不再流淚,只是神情木然地看著那三件玉器,他可能睹物思人,看到玉器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了吧。
現(xiàn)在我才知道當時是多么的幼稚蠢笨,時過幾十年我還記得曾先生最后對我說的話,“人生在世,世事難料”。
最后孟掌柜與三姨太終于出來了,兩個人臉色慘白,三姨太眼睛發(fā)紅,好像還流過淚的樣子。
“曾先生,我們多寶閣代賣您的三件玉器,當時我們簽字據,這三件玉器定價兩萬大洋,扣除百分之五的傭金,實際需要支付您一萬九千元?,F(xiàn)在我給你一萬九千元收購您的玉器,您是要支票還是要銀元?”
曾先生愣了一下,一下子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孟掌柜、三姨太太謝謝你們了,我回南京給母親處理喪事,正需要錢,你們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不要支票,要銀元?!?/p>
“好吧!我和您到銀行取錢,這么多錢您帶著方便嗎?”
“沒事,我這里有遠房親戚,正好有兩個人和我一起回南京?!?/p>
我往外面看看,有兩個高大的年輕人站在多寶閣門口,正在不斷地往店里張望,這應該就是曾先生說的兩個遠房親戚。
看到這兩個人,我又想到了王漁樵每次來多寶閣都帶著兩個保鏢,這兩個人外表和王漁樵帶的人相似,但我敢確定他們不是同樣的人,在多寶閣干了幾年,這點眼力我還是有的。
孟掌柜出去很長時間才回來,三姨太一直在他辦公室等,孟掌柜回來,兩人又在辦公室談了很長時間,三姨太才走。
9、
八月十三日是王漁樵定下的三天日期最后一天,一大早三姨太來到店里,這次沒有帶酸梅湯,一來就到了孟掌柜辦公室。
過一會兒,孟掌柜到店里轉轉,又回到辦公室,一上午不知道轉了多少遍,最后三姨太也走了出來,兩人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
我不斷到街上張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卻找不到王漁樵的影子,三天前的他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中午,三姨太給大家買了狗不理包子,二子吃得津津有味,三姨太和孟掌柜卻吃不下,后來他們去了辦公室。
我提著暖瓶給他們送水,聽到辦公室傳來三姨太嚶嚶的哭聲,“云高,那個王漁樵不來買玉器怎么辦?一萬九千大洋,我們挪用了店里這么多錢,讓老頭子知道怎么辦?”
三姨太和孟掌柜挪用了多寶閣這么多錢,我提著暖瓶石化在那里,進退不是,我想了一下,準備退回到店里,孟掌柜要開水,我再給他送。
“還不到下午,再等等。”
孟掌柜壓低了聲音說。
“如果他不來怎么辦?”
“那只能聽天由命了。”
孟掌柜有些絕望地說。
屋里傳來三姨太想壓抑卻壓抑不住的哭聲。
整個下午,孟掌柜像被困的野獸一樣在店里轉圈,誰也不敢和他說話,二子因為一件小事,被他痛罵了一頓。
我走出店門口,順著街道無目的地游蕩,我真想突然遇到王漁樵,但一無所獲。
我在街上走了十幾個來回,開始思緒如麻,慢慢理清了頭緒,瞬間腦子像被閃電擊中明白了一切。
這是一個局,王漁樵自始至終是一個騙子!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不光王漁樵是騙子,租孔先生后院的曾默言也是騙子!
這是他們合伙做的局,挖好陷阱,引著孟掌柜和三姨太往下跳,孟掌柜與三姨太中了他們的圈套,掉進了他們的陷阱。
怎么辦?
我想不到任何辦法,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只要進了他們設的局,誰也無法破解!
我想起曾默言最后說的話,“人生在世,世事難料”,他已經知道結局,才給我這句暗示,只是我當時想不明白罷了。
下午五點,我回到店里,看到孟掌柜和三姨太面如死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孟掌柜,我在街上來回找了十幾遍,沒有看到王漁樵?!?/p>
我提心吊膽對孟掌柜說,害怕他罵我。
“我知道了。”
孟掌柜眼睛盯著那三件玉器,有氣無力地說。
我連忙走開,離他遠遠的。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孟掌柜,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三姨太。
10、
八月十四日,孟掌柜一天沒有到店里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找不到孟掌柜,我只能和二子到中院找三姨太。
那天很奇怪,后院本來有幾個老媽子,但三姨太專門吩咐過誰也不準到她的房間,她一天沒有從臥室出來。
幾個老媽子到三姨太門前喊她吃飯,屋里沒有人答應,她們也沒有辦法,正想到前院找孟掌柜,我和二子就來了。
我和二子走到三姨太門前,輕輕敲門,屋里沒有任何反應。
我覺得周圍有一股怪味,這種怪味像腐肉的味道,心里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二子,你聞到一股怪味嗎?”
“我聞到了,正要問你,這是什么味兒?三姨太那么干凈的人,房間里怎么會有怪味?”
我用力推了一下門,門沒有鎖,吱扭一聲開了,一股撲鼻的怪味傳了出來,我和二子不禁捂住了鼻子。
三姨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怪味就是從她身上傳出來的。
我和二子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
我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終于看清三姨太閉著眼睛,面色灰白,嘴巴微張,上面落著好幾只蒼蠅,我嚇得差點喊出聲,三姨太早已經死去多時了!
我頓時有一陣控制不住嘔吐的感覺,沖出屋門,扶著院中的一株老石榴樹干嘔了幾聲,吐出一點酸水。
二子比我反應還強烈,他跟著我沖到院中,扶著石榴樹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他吐出的酸東西,讓我又干嘔幾聲。
我找到自來水龍頭,漱了一下口,才感覺稍好一點。
“二子,我們馬上到警察局報案吧!”
我對那幾個老媽子說,關上三姨太的房門,誰也不能進去。那幾個老媽子嚇壞了,瑟瑟發(fā)抖,不住點頭。
我們到警察局報案,很快四名警察和兩名勘驗人員,來到了現(xiàn)場。
根據勘驗人員現(xiàn)場技術分析,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嫌疑,三姨太是昨晚深夜自殺,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一些鴉片膏子,初步判斷三姨太是吞鴉片自殺。
警察把我和二子帶到警察局做詢問筆錄,我對一名警長說,我們多寶閣的孟掌柜今天找不到了,他詳細問我孟掌柜的體貌特征。
不一會兒,他拿了一份材料過來,說今天在北海公園發(fā)現(xiàn)一個人跳湖自殺,死者的特征與我說的基本相符。
我和二子跟著這名警長到殯殮房,看到孟張掌柜的尸體,據報案的人說,下午看到一個男人一直在北海湖邊徘徊,晚上有人發(fā)現(xiàn)男人投湖了,到了天明才發(fā)現(xiàn)尸體。
孟掌柜的尸體已經被水泡囊了,不是我們和他很熟,根本判斷不出這具臟兮兮、腫脹的尸體會是孟掌柜。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幾天還是一表人才的孟掌柜,花枝招展的三姨太,怎么一夜之間變成了丑陋的尸體了?
我又想起曾默言最后說的話,“人生在世,世事難料”,真他娘的人生在世,世事難料啊!
他們中了騙子的圈套,直到搭上自己的性命!
唉!孟掌柜與三姨太不是貪圖那四千大洋,也不會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真是你貪別人的利,別人要你的本,不對,應該是你圖別人的利,別人要你的命!
11、
僅僅過了一天就是八月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向全世界宣布無條件投降,北平城里鞭炮齊鳴,興奮的人們自發(fā)地到街上歡呼游行,從1931年918事變開始持續(xù)14年的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以中國人民的完全勝利結束了!
我和二子買了兩瓶二鍋頭和一些熟食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開始喝酒,我們一邊喝,一邊談論日本投降的事,外面不時傳來鞭炮聲,還有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盛開。
喝著喝著,二子落下淚來。
“寶英,我聽老媽子說三姨太臨死的那晚上唱《霸王別姬》最后虞姬自刎一段,唱了好幾遍,唱完就沒有聲音了?!?/p>
我的耳邊仿佛出現(xiàn)了三姨太如泣如訴的聲音,“大王啊!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我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那天晚上,我和二子每人喝了一瓶二鍋頭,最后醉得不省人事。
12、
當爺爺把故事講到這里,我以為故事結束了,問爺爺孟掌柜和三姨太當時如果讓曾默言把三件玉器拿走,是不是沒有后面的悲劇了。
爺爺說王漁樵會立刻上門要求賠償,孟掌柜立了字據如果沒有三件玉器,雙倍賠償,要給王漁樵賠四萬八千大洋,到時候孟掌柜和三姨太會死得更慘。
我恨恨地說,誰設計這樣的局,真是太壞了,無論如何孟掌柜和三姨太都是死路一條,根本跑不了。
爺爺說,我當時也不知道是誰設的局,這個局天衣無縫,到警察那兒報案也不會受理,孟掌柜和三姨太的死都是自找的,與任何人沒有關系。
我說難道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有找到這個局的主使者?
當然不是!
爺爺說人生在世,世事難料,我說過好幾次,這次又要說了。
13、
抗戰(zhàn)勝利后,我離開了多寶閣,到了一家紡織廠做修理工,后來與一名紡織女工結了婚,有了你的父親。
轉眼解放,到了抗美援朝時期,全國開始了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一些解放前的黑社會、反革命被抓了起來,其中有人說曾經參與了多寶閣的詐騙案,供出幕后最大的主謀竟然是多寶閣的東家孔天林。
孔天林知道孟掌柜與三姨太私通后,找到了北平的黑社會,黑社會的人提議人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二人。
孔天林說殺了二人太便宜他們了,他不光要除掉他們,還要把他們身上的錢搜刮干凈,讓他們走投無路自殺。
他知道孟掌柜和三姨太兩個人加起來差不多有四五千塊大洋,他故意提前幾個月布局,把后院租給曾默言,這樣孟掌柜不會懷疑后院的租客。
后面的局都是他設計的,可憐孟掌柜和三姨太到死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孔天林一手設計的。
1951年在鎮(zhèn)反運動中,孔天林、曾默言、王漁樵還有他們的一批手下都被執(zhí)行了槍決。
我曾經到孟掌柜和三姨太的墓上燒紙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不知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能不能聽到。
只是后來,他們的墓因為城市拆遷,早不知道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