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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浮水 野生馬嘍哥 7676 字 2025-06-16 18:4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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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沉石我像塊沉在河底的石頭,被水流和淤泥死死壓住,動彈不得。

骨頭縫里嵌滿了碎玻璃渣子,從里往外扎,每一下呼吸都牽扯著尖銳的疼。冷,

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寒氣,凍得我牙齒打顫。護士的聲音隔著一層毛玻璃似的飄過來,

“尿袋快滿了就按鈴,千萬別自己倒,得記數(shù)”,聲音挺溫柔。老婆在旁邊緊著哎哎答應,

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她應得勤快,可那腦袋瓜像篩子,扭頭就忘。

掛在床沿的透明塑料袋子,脹得像個吹到極限的氣球,圓鼓鼓亮晶晶,

連接我的管子繃得筆直。上一次倒是什么時候?腦子里灌滿了渾濁的河水,時間這東西,

泡在無邊無際的疼里,早就發(fā)了酵,沒了形狀。每一秒都長得能聽見自己骨頭咯吱作響,

能數(shù)清天花板上歪歪扭扭裂縫的每一道分支。剛退下來那會兒,心里還揣著點熱乎氣兒,

想著總算能喘口氣,為自己活幾天。單位福利體檢,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糖尿病,

血糖高的嚇人。還沒緩過神,腎也跟著壞了,緊接著,上個月,又一個晴天霹靂砸下來,

肺癌,還鉆進了骨頭里,叫骨轉移。片子上的陰影,像惡意的藤蔓,纏滿了脊椎。

這連串的倒霉事兒,放誰身上,都能換回幾聲真心實意的嘆氣,幾道同情的目光。

可我心里頭跟明鏡似的?;钤摚∵@罪,是我自個兒掙來的,得受著,怨不得旁人。

就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嗡地一聲,像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震得耳膜嗡嗡響,就剩下五個字,

沉甸甸地壓下來,像塊磨盤壓在胸口——天道好輪回。大半輩子,

活脫脫就是聽話兩個字寫成的。爹媽說,讀中專好,早點工作穩(wěn)當。報了水文監(jiān)測,沒二話。

畢業(yè)分配,一頭扎進山溝里,孤零零灰白墻的小房子,天天守著冰冷刻度尺,看河水漲落,

記錄與我無關的奔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好的光景,在那青山綠水的寂寞里,

無聲無息地淌走了。后來,托了點老同學的關系,調進縣民政局,給局長當秘書。還是聽話,

讓寫材料就寫材料,讓跑腿就跑腿,像顆螺絲釘,擰哪兒待哪兒,謹小慎微,安安穩(wěn)穩(wěn),

熬到了退休。兩句話,輕飄飄,就把大半輩子的酸甜苦辣,溝溝坎坎,說干凈了。

本以為退了休,頭頂那片天,總算是我自己的了。不用再聽誰吩咐,不用再看誰臉色。

我就想,能自己做回主。這輩子唯一一次叛逆,就是把老爹留下的那棟縣城的六層樓,

過戶到了自己名下。我沒貪心,也沒多占。爹媽最后那幾年,癱在床上,端屎端尿,

擦身喂飯,翻身拍背,里里外外,都是我。是我把他們伺候得干干凈凈,體體面面送上山的。

我有這份功勞,更有這份苦勞。爹臨走前,喉嚨里嗬嗬作響,最后點了頭,說這房子,

兄弟姐妹里頭,優(yōu)先賣給我。我們兄妹仨,大哥、大姐和我,分四份。我多拿一份,剩下的,

按市價,我補錢給他們。賬,我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赡翘欤蟾鐏砹?,紅著眼圈,

眼白上全是血絲,聲音啞得像破鑼。“媽才走幾天?。渴沁€沒涼透,你這就急著分家?

”他猛地吸了口煙,又劇烈地咳起來,佝僂著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我……我還能有幾年活頭?”他那張臉,皺得像揉爛的紙,一下子讓我想起去年過年。

年夜飯桌上,菜挺豐盛。大哥破天荒主動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小半杯白酒。我們都有點愣。

他平時煙不離手,酒是能躲就躲。他端起杯子,沒看任何人,對著空氣,

很慢很慢地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杯子,茫然地看著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像在自言自語,

又像在宣布一個遙遠的事實,戒了,煙戒了。查出來了,肺上長東西,要開刀,

醫(yī)生不讓抽了。飯桌上瞬間安靜了,只有火鍋咕嘟咕嘟的聲音??矗乙詾槟懿宦犝l的話了,

能自己當家作主一回。結果呢?這渾身的病痛,

比爹媽的命令、比領導的指示都厲害百倍千倍,它不講道理,不由分說,

直接把我釘死在這張冰冷的病床上,動彈不得,連翻個身都要靠別人。值嗎?

我總忍不住問自己。老婆總在耳邊叨叨,絮絮叨叨像念經(jīng)。她說:“大哥大姐他們,

就是欺負你老實,占你便宜。爹媽生病那會兒,出力最少的就是他們,現(xiàn)在分家產(chǎn)了,

倒是一個比一個積極。她說兒子不容易,頭婚離了,孩子跟著媽,二婚又生了娃,

現(xiàn)在又添了個大胖孫子,負擔重得像山壓在身上,你得替他們多想想,多留點?!边@些,

我都想過,翻來覆去地想??纱蟾缒遣?,像個無底洞。靶向藥,

效果好點的一個月就得大幾千塊,他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夠干啥?杯水車薪。大姐守寡多年,

拉扯個兒子不容易,兒子又是個不爭氣的,日子也緊巴得厲害。手心手背都是肉,剜哪一塊,

我都疼得哆嗦?,F(xiàn)在倒好,老天爺像是覺得光讓我大哥一個人遭罪不夠公平,

不夠體現(xiàn)它的“公道”,索性把這該死的病也甩給了我,還變本加厲,加倍的狠!

肺癌還不夠,還要骨轉移。骨頭痛起來,不像肉疼,那是從骨頭芯子里透出來的,

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里面攪,又像有臺小電鉆在骨髓里突突地鉆。這罪,

我正實實在在地受著,沒個頭,看不到岸。有時候痛極了,真想,干脆點走了算了,

一了百了。可轉念一想,要是真讓我走得那么痛快了,豈不是又占了天大的便宜?我這輩子,

好像總在“占便宜”和“吃虧”的秤桿子上晃悠,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平衡點,

怎么也落不到一個心安理得的位置上。2 刻度尿袋又鼓起來了。

塑料膜蹭著大腿外側敏感的皮膚,冰涼又帶著一種令人煩躁的、無法忽視的脹滿感。

老婆歪在旁邊的陪護椅上,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盹,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盯著天花板,

那上面有一道細細的裂縫,彎彎曲曲,從墻角一直蔓延到中央,

像極了老家門前那條不知疲倦的小河。當年在水文站,我最熟悉的就是水流的痕跡,漲水線,

退水線,清晰有力地刻在冰冷的水泥墩子上,紋路分明,記錄著規(guī)律。可現(xiàn)在,我人生的線,

全亂了,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沖垮了堤壩,一片狼藉。值不值?

這問題像病房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兒,無孔不入,鉆進每一個毛孔,攪得心神不寧。

護士推著小車進來,動作利落,“該翻身了,”她提醒道,語氣平淡。

身體被小心翼翼地挪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骨頭里立刻爆發(fā)出碎裂般的劇痛,眼前瞬間發(fā)黑,

金星亂冒。老婆驚醒,慌忙幫著扶,嘴里哎呀哎呀地叫著。護士熟練地解開尿袋接口,

透明的液體流進帶刻度的尿壺里。她舉起來看了看刻度。1500毫升。她說,

聲音沒什么起伏。這個數(shù)字像根冰冷的針,猛地扎進我混沌一片的腦子里。1500毫升,

是多少?是兒子家那臺進口咖啡機一天的精巧用水量?還是大哥咳在搪瓷缸里,

那帶著血絲、令人心驚的濃痰?老婆一邊幫我擦汗,一邊又開始了她的老調重彈。她說,

“你就是心太軟,太老實,被占了便宜還不自知。大哥去年買房,首付差八萬,

眼巴巴地來借,是你二話不說,從賣老房的錢里拿給他的?!彼翘灼婆f的單位房,頂樓,

一下雨就漏水,墻皮都泡發(fā)了,掉得一塊一塊,跟長了癩似的。這錢,掏的時候我心甘情愿,

看著他咳得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來,臉上蠟黃蠟黃的,沒有一絲血色,誰能忍心說不?

可錢掏出去之后,心里又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硌了一下,隱隱作痛。兒子前陣子回來,

順嘴提過一嘴,說想換個大點的學區(qū)房,地段好點的,給孫子更好的環(huán)境,起點高一點。

這八萬,本可以填進那個窟窿里。兒子在省城大公司,年薪不低,開的車锃光瓦亮,

比我這輩子工資加起來都貴。老婆總說錦上添花也是花,當?shù)模?/p>

不就該想著給兒孫多添朵花嗎?哪怕他們花園里其實已經(jīng)開滿了花,根本不缺這一朵。

大姐上個月來醫(yī)院看我,眼睛腫得像兩個熟透的桃子,布滿了紅血絲。

她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低著頭,不停地搓著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指,

指甲縫里還有洗不掉的菜漬。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蚊子哼哼,帶著濃重的鼻音。

她孫子……就是那個小時候挺機靈的小子,考上個民辦高中,學費貴得嚇死人,還差兩萬。

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全是哀求和無助的淚光。我能說什么?看著她這副樣子,

心里像堵了塊濕棉花,悶得慌。只能又給她轉了兩萬。這錢,

是我把老房二層租給個做電商的小年輕,剛收上來的季度租金??粗E著背,

像背負著千斤重擔,慢慢走出病房的背影,

我心里那桿秤又開始瘋狂地晃動——一邊是孫子未來那遙遠、帶著光環(huán)的“錦上添花”,

一邊是大姐眼下實實在在、火燒眉毛的難處。這些年補貼他們的,加起來真不是小數(shù)了。

大哥斷斷續(xù)續(xù)的醫(yī)藥費,大姐孫子到現(xiàn)在的學費生活費……這些錢,

都是從“我多拿的那一份”里,像水龍頭沒關緊一樣,滴滴答答流出去的。

可他們似乎總覺得不夠,總覺得那棟六層樓,頂樓那間陽光最好、視野最開闊的屋子,

就該是大家平分的,就像當年分灶臺前掛著的臘肉。我爬高上低,

在熏得人眼淚直流、嗆咳不止的濃煙里,熏了整整三個冬天的肉,最后分的時候,

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圍著桌子笑嘻嘻地挑肥揀瘦,

沒人記得那煙熏火燎、熏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滋味。兒子來了,帶著他的筆記本電腦,

風塵仆仆,身上有股清爽好聞的味兒,跟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鞍?,

”他拉過椅子坐下,打開電腦屏幕,“拆遷補償方案初步定下來了,您看看?

”他把屏幕轉向我,調整了一下角度。光線有點刺眼,我瞇了瞇眼??h城那棟六層自建房,

紅磚水泥,是爹媽省吃儉用,攢了一輩子水泥磚頭,一塊一塊親手蓋起來的。

三個兄妹結婚時,爹媽做主,各分了一層。我伺候二老咽氣后,

把后來自己出錢在頂樓加蓋的陽光房,也一并過了戶。方案上,白紙黑字,六層樓,

評估價三百二十多萬,列得明明白白。兒子指著其中一行加粗的字,您看這里,

頂樓加蓋的陽光房,面積單獨核算了,評估價還不低。他語氣很平靜,沒什么波瀾,

就像在跟我討論一樁普通的生意,一個項目的數(shù)據(jù)。我知道他不缺這點錢,

他手腕上不經(jīng)意露出的那塊表,低調奢華,聽說就值幾十萬??伤绞沁@樣平靜,

這樣公事公辦,我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就越往上涌,堵得慌。那陽光房,

是我看著工人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每一根鋼筋,每一塊玻璃,我都盯著。爹媽臨走前,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拉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老幺,你……你住高點,敞亮,

能曬到太陽,暖和……這話,成了我心里最硬的理兒,也是我那次“叛逆”唯一的底氣。

可現(xiàn)在躺在這張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病床上,連翻個身都成了奢望,這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理兒,

好像也被這無孔不入的病痛泡軟了,泡爛了,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3 ?蘋果與紙條大哥又來了。提著一小兜蘋果,青紅不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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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6 18:4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