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將軍的死訊,是和冬月里第一場冰雨一起砸在荊州城頭上的。那之前,
我們還在賭將軍什么時候會提著呂蒙的腦袋,開城犒賞三軍??蓚髁畋B滾帶爬地奔上城樓,
帶來的只有兩個字:“敗了?!睌×?。一瞬間,城樓上死一般的寂靜。
平日里視若生命的刀槍被隨意丟在地上,發(fā)出“哐當”的脆響,很快又被冰冷的雨聲淹沒。
沒人哭,也沒人說話。那面守護了荊州十年的“關(guān)”字大纛,被雨水浸透,
像個彎了脊梁的巨人,無力地垂著頭,上面的團龍紋,像是流下了一行行黑色的淚。
我叫陳默,一個在荊州守了十年的老兵。我看著身邊兄弟們一張張失了魂的臉,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尊站著的神,倒了。荊州的天,也就塌了。那一夜,無人入眠。
絕望像瘟疫一樣,在每一個營帳里蔓延。第二天,雨停了。天色是一種詭異的灰白色,
像是死人臉上的浮光。我推開營房的門,一股混合著鐵銹和檀香的古怪氣味,
猛地鉆進我的鼻子。然后,我看見了墻上的字。不是墨,是朱砂。但那顏色暗沉得發(fā)黑,
像是早已凝固的血塊。筆鋒剛勁,殺氣凜然,
每一個筆畫都透著我刻在骨子里的熟悉——那是關(guān)將軍的筆跡。我顫抖著湊近,
逐字逐句地讀了出來,
那冰冷的字跡仿佛直接烙進了我的腦髓里:【荊州城生存守則】荊州城只有一個將軍,
他姓關(guān),紅臉長髯。任何自稱是新將軍的人都是“它”,請立刻向最近的關(guān)帝像匯報。
每日卯時必須巡城,巡城時若聽見女人的哭聲,不要回頭,那是“它”在呼喚你的名字。
東吳軍在城外五十里,他們是安全的。城內(nèi)的“它”更危險。我的血瞬間涼了半截?!八??
它是什么?驚恐的喧嘩聲很快從四面八方傳來。我沖出營房,發(fā)現(xiàn)不只是這里,
食堂、武場、茅廁……軍營里所有建筑的墻壁上,都在同一夜,
出現(xiàn)了這三行一模一樣的血色朱砂字。這絕非人力所能及。軍心徹底亂了。有人跪地磕頭,
喊著“將軍顯靈”,有人嚇得面無人色,胡言亂語?!皦蛄耍 币宦暠┖?,是校尉李奎。
他作戰(zhàn)勇猛,素來不信鬼神。“妖言惑眾!定是東吳奸細混入城中,動搖我軍心!
”他指著墻上的字,對身邊的親兵命令道:“給我刷了!用冷水,
把這些鬼東西全都給我刷干凈!”幾個士兵猶豫著不敢上前。那可是關(guān)將軍的筆跡。
“一群廢物!”李奎唾了一口,自己搶過一個水桶,狠狠地將一桶冷水潑在了墻上。
朱砂字跡遇水,竟真的像血一樣化開,順著墻壁流下蜿蜒的紅痕。我站在人群里,
看著那道刺眼的紅痕,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我身邊的老兄弟王大個子,
悄悄拉了拉我的衣甲,嘴唇發(fā)白地對我說:“默……默哥,這……這真的沒事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看到,李奎在擦拭墻壁時,臉上帶著一絲不屑的冷笑。他不知道,
自己刷去的不是朱砂,而是性命。那天晚上,李奎的營帳里,第一次響起了女人的哭聲。
那女人的哭聲,起初很遠,很輕,像是一縷即將被夜風(fēng)吹散的青煙。
但它偏偏能鉆進所有人的耳朵里。李奎營帳外的親兵們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個緊握著刀柄,
背靠著背,瑟瑟發(fā)抖。他們不敢進去,更不敢離開?!翱蘅蘅?!哭喪呢!
”營帳的簾子被猛地掀開,李奎提著一把環(huán)首刀沖了出來,滿臉怒容。
他本就因白日里刷墻的事被不少人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心里憋著火,這哭聲無疑是火上澆油。
“什么人在外面裝神弄鬼,給我滾出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校場怒吼,
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那哭聲,停了一下。隨即,一個更清晰、更哀怨的聲音,
仿佛就在李奎的身后響起。那聲音如泣如訴,帶著一股子勾魂奪魄的纏綿,
像情人在耳邊低語,又像怨婦在床頭索命?!翱业目彼诮欣羁拿帧?/p>
一個親兵再也撐不住,牙齒打著顫說:“校……校尉……規(guī)矩上說,
聽見哭聲……不能回頭……”李奎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感覺自己作為主官的威嚴正在被這無形的鬼東西一點點剝離。他怒吼道:“放屁!
老子倒要看看,是哪個娼婦在背后……”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去。
那個年輕親兵的尖叫被死死地卡在了喉嚨里。因為在他眼中,李奎校尉的身后空無一物。
而那哭聲,也隨著李奎的轉(zhuǎn)身,戛然而止。夜,恢復(fù)了死寂。比剛才更可怕的死寂。
李奎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被瞬間風(fēng)干的雕像。沒人敢上前,沒人敢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夜風(fēng)吹過,李奎高大的身軀,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再無聲息。第二天,天亮了。第一個敢走出營房的士兵,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李奎的尸體不見了。不,應(yīng)該說,他的無頭尸體,被用一根長矛高高挑起,
就掛在校場中央那根旗桿上——正是昨天懸掛“關(guān)”字大纛的地方。他的血流干了,
盔甲上凝固著一層黑褐色的血痂。而他的頭顱,
被端端正正地擺在校場盡頭那尊關(guān)帝像的腳下。雙目圓睜,
瞳孔里凝固著凡人無法理解的、最極致的恐懼。他的嘴巴大張著,
仿佛在向神像“匯報”著什么。這一幕,徹底擊潰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再也沒人懷疑了。
那不是奸細的詭計,不是裝神弄鬼。那是來自九泉之下,來自關(guān)將軍英靈的血腥律法。
昨日那幾個幫著李奎刷墻的士兵,當場崩潰,跪在關(guān)帝像前拼命磕頭,額頭很快就血肉模糊,
嘴里胡亂地祈求著將軍恕罪。就在全城陷入恐慌的頂點時,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昨日被刷掉字跡的墻壁上,那些模糊的血痕仿佛活了過來,重新蠕動、匯聚。
在原有的三條規(guī)則之下,兩行新的朱砂字,如同從石頭里滲出一般,
緩緩浮現(xiàn):如果你看到一個士兵的影子沒有頭,請裝作沒看見。并記住,
絕對不能吃他遞給你的任何食物。關(guān)帝像永遠是睜著眼的。如果發(fā)現(xiàn)神像閉眼,請立刻自刎,
這是最體面的死法。我看著那第五條規(guī)則,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立刻自刎,
是最體面的死法?那不體面的,又會是什么?新的規(guī)則,讓恐慌升級成了猜忌。
我們開始下意識地躲避著陽光,不敢去看自己和身邊同袍的影子。曾經(jīng)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如今卻可能是一個影子沒有頭的“它”。傍晚分發(fā)軍糧時,王大個子端著一碗粟米飯遞給我,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在夕陽下的影子。那影子的頭顱完好地連在脖子上,我才松了口氣,
接了過來。王大個子也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明白對方在想什么。信任,正在這詭異的規(guī)則下,
土崩瓦解。夜幕再次降臨。馬上,就要到卯時了。規(guī)則第二條寫著:每日卯時必須巡城。
昨天,這是一條軍令。今天,這是一道催命符。營帳里,幾個輪到巡城的兄弟臉色煞白,
抱著長矛的手抖得像在篩糠。“我不去!我寧愿當逃兵也不去!”一個年輕士兵崩潰地喊道。
我沉默地站起身,拿起靠在墻角的長矛,檢查了一下矛頭。王大個子一把拉住我:“默哥,
你瘋了?李校尉的下場你沒看見嗎?”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看見了。
所以我才要去?!薄斑`反規(guī)則會死。但不遵守規(guī)則……或許會死得更慘。”我深吸一口氣,
推開他,大步走向營帳外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身后,是兄弟們驚恐的目光。我知道,
今天的卯時巡城,我聽見的,恐怕將不止是女人的哭聲了。踏入卯時的那一刻,
整個荊州城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海底??諝庹吵淼米屓酥舷ⅲ?/p>
遠處城樓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我領(lǐng)著三個同樣輪值的士兵,
走在空無一人的主街上。我們的腳步聲是這死城里唯一的聲音,每一次響起,
都像是在敲打著自己脆弱的心臟。沒人說話,
我們都死死記著第二條規(guī)則:若聽見女人的哭聲,不要回頭。街道兩旁的房屋門窗緊閉,
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窺探的眼睛。王大個子跟在我身后,他的呼吸粗重得像個破舊的風(fēng)箱。
另外兩個士兵,一個叫劉三,一個叫張五,更是緊張到全身僵硬,
握著長矛的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巡城路線是固定的,從南門到北門,再繞回軍營。
這條路,我走了十年,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走完。但今夜,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到一半,路過城西的布莊時,那該死的聲音,還是來了。
“嗚……嗚嗚……”一聲微弱的抽泣,從我們左后方的巷子里傳來。那聲音不大,
卻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我頭皮一炸,握緊長矛,目不斜視,
腳下不敢有絲毫停頓,嘴里低聲喝道:“別停!繼續(xù)走!”王大個子和劉三都死死地低著頭,
加快了腳步。但張五,那個最年輕的士兵,他的身體卻僵住了?!皬埼?!走!
”我壓低聲音催促道?!澳纭睆埼宓穆曇魩е耷?,充滿了恐懼,
“那……那是我阿姐的聲音……我阿姐三年前就死了……”那哭聲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哀怨,
仿佛就在我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五郎……五郎……你不要姐姐了嗎……”它在叫張五的名字。“別聽!是假的!
”我厲聲喝道,試圖喚醒他??赡锹曇魧τ谝粋€思念亡姐的少年來說,是無法抗拒的毒藥。
張五的臉上滿是淚水,他猛地掙脫了劉三的拉扯,帶著一絲希冀和無盡的恐懼,
緩緩地……轉(zhuǎn)過了頭。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我只來得及從眼角的余光里,
瞥見張五的臉。他的表情先是茫然,然后是極度的迷惑,最后,化作了一片空白。
那糾纏不休的哭聲,也隨著他轉(zhuǎn)頭,瞬間消失。一切又恢復(fù)了寂靜。“張……張五?
”劉三顫抖著聲音問道。我沒敢回頭,只是從地面上影子的變化,看到了身后發(fā)生的一切。
張五的影子,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但緊接著,一道更龐大、更扭曲的影子,
毫無征兆地從巷口里蔓延出來,像一塊黑布,瞬間將張五的影子……吞噬了。然后,
張五的影子,就消失了?!翱熳?!”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一聲,
拉著已經(jīng)嚇傻的王大個子和劉三,發(fā)瘋似的向前狂奔。我們不敢回頭,不敢停下,
耳邊只剩下自己狂亂的心跳和風(fēng)聲。一直跑到北門城樓下,我們才敢停下,
三個人背靠著冰冷的城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我們活下來了。
但我們四個人出來,只剩下了三個?!八趺礃恿??”王大個子臉色慘白地問。
我搖了搖頭,什么也說不出來。黎明時分,當我們拖著幾乎虛脫的身體回到軍營時,
一個更讓人毛骨悚然的場景在等著我們。失蹤的張五,回來了。他正坐在食堂的門口,
端著一碗粟米飯,大口大口地吃著??吹轿覀?,他還露出了一個天真的笑容,
招了招手:“默哥,大個子哥,你們回來了?我給你們留了飯。”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
在他的腳下,投射出一道清晰的影子。只是那道影子,從脖子往上,空空如也。我們?nèi)齻€,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周圍的士兵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
人群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驚呼,然后紛紛避開,像躲避瘟疫一樣,在遠處對著“張五”指指點點。
規(guī)則第四條,清晰地在我腦中炸開:如果你看到一個士兵的影子沒有頭,請裝作沒看見。
并記住,絕對不能吃他遞給你的任何食物。“張五”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異常,
他熱情地端著那碗飯向我們走來:“默哥,你們巡了一夜,肯定餓了,快吃點吧。
”他的笑容和善,眼神清澈,和昨晚那個崩潰痛哭的少年判若兩人。王大個子嚇得連連后退,
劉三更是直接癱軟在地。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心臟在胸膛里擂鼓。我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
“裝作沒看見”,規(guī)則是這么說的。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擺了擺手:“不……不餓,張五,你自己吃吧,我們先回去歇著了?!闭f完,
我拉起王大個子,拖著劉三,幾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剛一進門,
王大個子就吐了出來。“那……那是什么東西?”他驚恐地看著我,
“張五他……他被換掉了?”我靠在墻上,感覺渾身都在發(fā)冷。是的,被換掉了。
昨晚那個真實的張五,已經(jīng)隨著他的回頭,永遠地消失在了那條巷子里?,F(xiàn)在回來的這個,
是披著他皮囊的“它”。而最恐怖的是,根據(jù)規(guī)則,我們不能揭穿它,不能攻擊它,
甚至還要和它朝夕相處。從今天起,我們的敵人,不再是城外那看不見的東吳大軍,
也不再是夜里那聽不見的鬼哭。而是我們中間,那個笑著遞給你飯碗的……無頭之影。
“它”回來了。披著張五的皮囊,混在我們中間。接下來的幾天,
整個軍營都籠罩在一種詭異的靜默之中。沒人敢再大聲喧嘩,沒人敢在陽光下并肩行走。
每個人都像做賊一樣,偷偷觀察著別人的影子,同時也驚恐地檢查著自己的。
那個“張五”表現(xiàn)得毫無異樣,他正常操練,正常吃飯,甚至還會和人開玩笑。
但他從不吃自己碗里之外的任何東西,也從不靠近關(guān)帝像。而他遞過來的食物和水,
再也沒人敢碰。他就像一滴滴進清油里的水,看似相融,實則涇渭分明,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孤立著他。這種無聲的恐怖,比刀劍相向更折磨人。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