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種滲入骨髓的冷,像無數細小的冰針,
穿透層層疊疊裹在身上的、早已失去彈性和溫度的舊毛衣、毯子、甚至幾張發(fā)脆的紙,
固執(zhí)地鉆進皮膚,啃噬著僅存的熱量。
氣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味道:陳舊紙張的霉味、金屬管道銹蝕的腥氣、人體久不沐浴的酸餿,
還有一種更深的、揮之不去的絕望氣息——那是食物徹底斷絕后,
空蕩蕩腸胃發(fā)出的無聲嘶鳴。地堡深處,這龐大圖書館迷宮的心臟,我們最后的堡壘,
此刻也像一具正在緩慢失溫的巨大尸體。應急燈那微弱、搖曳的慘白光線,
勉強撕開地堡深處令人窒息的濃稠黑暗。光暈之外,是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
光暈之內,是一圈小小的身影,裹在層層疊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舊衣物里,
像一堆堆被遺棄的舊布偶。十二雙眼睛,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的大,異常的黑。
饑餓讓他們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讓瞳孔深處那點屬于孩童的光亮也顯得格外微弱,
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的黑暗吹滅。我的聲音在這片死寂中響起,
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著銹鐵管壁:“……‘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聲音在地堡巨大的穹頂下空洞地回蕩,
撞在冰冷的水泥墻壁和堆疊至天花板的、沉默的書架上,激起微弱的回音,
隨即又被無邊的寂靜吞沒。書架如同巨大的黑色墓碑,層層疊疊,
一直延伸到燈光無法觸及的深淵。那里面封存著一個早已被埋葬的世界,
那些光滑的銅版紙彩頁上曾有絢爛的夕陽、碧藍的大海、青翠的森林,
如今只剩下冰冷、堅硬、沉默的輪廓。
“莉莉姐……” 一個細微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
來自那個總是縮在角落里、懷里緊緊摟著一只破舊兔子玩偶的小男孩阿哲。他仰著小臉,
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特別大,里面盛滿了純粹的恐懼,“外面…外面是不是永遠都這么冷?
大人們…還會回來嗎?”七年前那個模糊又清晰的離別瞬間,毫無征兆地撞進腦海。
沉重的防輻射門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緩緩開啟一條縫隙,
刺骨的白色寒風裹挾著細碎的冰晶猛烈地灌進來,瞬間抽走了地堡里僅存不多的暖意。
外面是肆虐的核冬風雪,一片混沌的白色地獄。領頭的是安德魯叔叔,
他肩上扛著沉重的探測設備,粗獷的臉頰被防寒面罩遮住大半,
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堅定的眼睛。
后回頭看了一眼擠在門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我們——一群最大的孩子也不過剛過我的腰,
小的還在襁褓中哭泣?!昂⒆觽儯卑驳卖斒迨宓穆曇敉高^面罩嗡嗡作響,
被呼嘯的風聲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
“守住這里…守住書…等冰雪融化…等我們找到新家園…就回來接你們!
”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吼出來的承諾。然后,他猛地轉過身,
決絕地踏入那片狂舞的、能吞噬一切的白。門在他們身后沉重地、絕望地合攏,
金屬撞擊的巨響仿佛敲擊在每個人的心臟上,隔絕了外面那個咆哮的世界,
也隔絕了所有的希望。那“轟隆”一聲,是生與死的界碑。七年來,
那扇門再也沒有為任何人打開過?!皶?,阿哲?!蔽覊合潞韲道锓康乃釢?,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試圖擠出一絲微笑,盡管我知道在昏暗的光線下,
這微笑必定蒼白而勉強。我伸出手,粗糙冰冷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同樣冰冷的小臉,
“安德魯叔叔他們,一定會回來的。我們要…守好這里。” “守好這里”四個字,
輕飄飄地落在這片死寂里,連我自己都覺得毫無分量。目光掃過孩子們蒼白、浮腫的小臉。
小薇的嘴唇干裂發(fā)白,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鐵頭的肚子不自然地鼓脹著,
那是吃了太多無法消化的紙漿纖維的結果。他們的呼吸微弱而急促,
生命的氣息在這冰冷的空氣中正一點點、不可挽回地消散。不能再等了。地堡的每一個角落,
每一寸空氣,都在無聲地尖叫著同一個詞:終結。一個念頭,像黑暗中劃過的第一顆流星,
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猛地照亮了我?guī)缀醣唤^望凍結的心?!昂⒆觽?,”我深吸一口氣,
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刺痛了肺葉,“收拾東西。我們…出去?!彼兰?。絕對的死寂。
連呼吸聲都仿佛停滯了。十二雙眼睛驟然聚焦在我臉上,瞳孔深處不再是微弱的亮光,
而是驟然點燃的、混雜著巨大恐懼和一絲微弱希冀的火焰。出去?
那個七年來只存在于安德魯叔叔離開時的恐怖記憶和噩夢中的“外面”?
那個充斥著死亡輻射、能把人瞬間凍成冰雕、能把鋼鐵都腐蝕成渣的核冬天?
“外面…會死…”小薇的聲音像受驚的小鳥,細弱得幾乎聽不見,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留在這里,一樣會死?!蔽业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砸碎了孩子們眼中最后一絲僥幸。這句話殘酷,卻是唯一的真實。鐵頭猛地站起來,
這個平時最沉默、也最結實的孩子,因為饑餓而顯得瘦削,
眼神卻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狼:“莉莉姐說得對!窩在這里餓死,不如出去拼一把!
我去拿撬棍!”撬棍!這個詞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安德魯叔叔他們離開時,
用能找到的所有重物死死抵住了那扇沉重的防輻射門。七年來,我們從未動過打開它的念頭,
仿佛那門后是真正的深淵?,F在,它成了唯一的生門。沉重的金屬撬棍,冰冷刺骨,
傳遞著絕望的重量。我把它塞進門縫最深處,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去。
銹蝕的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瀕死巨獸的哀嚎。鐵頭和小薇立刻撲上來,
用他們瘦小的身體死死抵住撬棍的另一端。阿哲和其他孩子則用肩膀頂住冰冷的門扇,
小臉憋得通紅?!耙?、二、三——用力!”我的吼聲在地堡里回蕩。“嘿——呀!
”孩子們用盡吃奶的力氣嘶喊出來,聲音稚嫩卻帶著拼死的決絕。
嘎吱…嘎吱吱…門軸艱難地轉動著,銹蝕的鐵屑簌簌落下。一道微弱的、灰白色的光,
像利劍一樣,驟然刺穿了門縫!那不再是地堡里應急燈病態(tài)的白光,而是…天光!
一種久違的、帶著微弱溫度的光!“開了!開了!”孩子們爆發(fā)出嘶啞的歡呼,
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門,終于被推開一條足夠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一股風猛地灌了進來。
沒有預想中那割裂皮膚的、裹挾著致命輻射塵的冰風暴。
沒有刺骨的、足以瞬間凍結血液的嚴寒。只有風。帶著濕意的、清冽的風。
像一只冰冷但溫柔的手,拂過我們因長期不見天日而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
拂過我們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口。我們像一群在黑暗中囚禁了太久的幽靈,一個接一個,
踉蹌著,互相攙扶著,擠出了那道狹窄的縫隙,踏入一個全新的、陌生得令人窒息的世界。
死寂。不再是地堡里那種壓抑的、充滿回音的寂靜。
這是一種遼闊的、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聲音的沉寂。腳下不再是冰冷堅硬的水泥地。
是厚厚的、松軟的、灰白色的東西,一直蔓延到視野盡頭,
覆蓋了所有殘破的樓房骨架、扭曲的金屬殘骸和曾經是道路的凸起輪廓。是灰燼。
一場燃燒了整個世界后留下的、深達數米的灰燼之海。它無聲地吞噬了舊日的一切,
只留下一些巨大建筑物的尖頂或殘破的骨架,像墓碑一樣刺破這灰白色的死亡之毯,
沉默地指向同樣灰白色的、低垂的天空。天空并非純白,是一種渾濁的、壓抑的鉛灰色,
厚重地壓在頭頂,仿佛隨時會塌陷下來。沒有太陽的輪廓,只有一片漫射的、冰冷的微光。
空氣清冽得可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灰燼細微的顆粒感,刺得鼻腔生疼。沒有風,
絕對的靜止。只有我們踩在厚厚灰燼上發(fā)出的“咯吱…咯吱…”聲,
在這片死寂的曠野中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著我們緊繃的神經。
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灰燼像流沙一樣試圖吞噬我們的腳踝,行走變得異常艱難。
孩子們緊緊跟在我身后,手牽著手,
小小的身體在巨大的、灰白的世界里顯得無比渺小和脆弱。他們睜大了眼睛,
好奇又恐懼地打量著這片死寂的廢墟,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的茫然。
阿哲緊緊抱著他的破兔子,小臉煞白。“莉莉姐…”鐵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指著遠處一個巨大、傾斜的金屬骨架,那是核戰(zhàn)前城市引以為傲的地標性建筑,
“那…那是什么?”“那是…過去的東西了?!蔽业穆曇粲行┌l(fā)澀,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那些灰暗的殘骸,投向更遠的地平線。一種奇異的直覺攫住了我。
沒有呼嘯的寒風,沒有漫天飛舞的致命雪塵??諝庵心潜涞臐褚?,
腳下灰燼層深處隱約透出的、不同于金屬和水泥的某種觸感……這不是核冬天。
核冬天不該是這樣的死寂和平靜。就在這時,一陣微弱但清晰的聲音,
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嗒…嗒嗒…嗒…我們全都僵住了,
循著聲音抬起頭。鉛灰色的天幕上,幾滴小小的、晶瑩的水珠,正悄然墜落。一滴,
恰好砸在我的額頭上,冰冷,濕潤。接著,更多。細密的、無聲的雨絲,
從無邊無際的灰暗中飄灑下來,輕柔地落在我們臉上、手上,落在無邊無際的灰燼之海上,
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笆恰俊毙∞鄙斐鲱澏兜男∈?,接住幾滴雨珠,
難以置信地看著掌心那微小的濕潤。雨。一場冰冷的、無聲的春雨。核冬天的堅冰,
真的在融化?安德魯叔叔預言的新世界,難道就在眼前?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動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孩子們也感受到了,他們仰著小臉,
任憑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最初的恐懼被一種近乎朝圣般的驚奇取代?!翱炜茨沁叄?/p>
”鐵頭突然指著右前方,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在灰白色視界的邊緣,
在那連綿起伏的灰燼丘陵之后,在無聲飄落的雨幕盡頭,一道微弱的、橙黃色的光芒,
如同沉入深淵的夕陽最后掙扎的余燼,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鉛灰色天幕和雨絲,
在地平線上暈染開一小片模糊的暖色。光!不是應急燈那種冰冷慘白的光,
而是帶著溫度的、躍動的光!篝火?燈光?有人!那里有人!希望像野火一樣燎原。
我們忘記了疲憊,忘記了腳下深陷的灰燼,忘記了冰冷的雨水,忘記了肺部吸入灰燼的刺痛。
目標前所未有的清晰——那道暖光所在的方向!我們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
朝著那地平線上唯一的、溫暖的光亮奔去。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每一次拔腳都無比費力,
灰燼沾滿了褲腿,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脖頸。但沒有人抱怨,沒有人停下。
那道遙遠的光,成了支撐我們全部意志的燈塔。隨著距離的拉近,那團暖光漸漸顯露出輪廓。
它并非孤懸于荒野,而是依附在……一片低矮的、粗糙的聚集地邊緣。
那里沒有高聳入云的殘骸,只有一些低矮的、歪歪扭扭的棚屋輪廓,
像是用巨大的、扭曲的金屬板、斷裂的混凝土塊和粗糲的原木胡亂拼湊而成,原始而粗陋。
幾縷淡淡的、帶著某種草木燃燒味道的炊煙,從幾處棚屋頂上裊裊升起,
在這片灰白死寂的雨幕中,透出令人心顫的生氣。遠遠地,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在活動。
“有人!真的有活人!”小薇的聲音帶著哭腔,是喜悅的極致。
“安德魯叔叔他們一定也在那里!”阿哲興奮地揮舞著小拳頭,懷里的破兔子也跟著晃動。
孩子們臉上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疲憊一掃而空,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我們終于不再是孤獨的守墓人!文明的火種,真的還在延續(xù)!我們幾乎是雀躍著,
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下最后一道覆蓋著灰燼的緩坡,
朝著那片聚集地邊緣最近的一個入口——一條狹窄的、踩踏出來的泥濘小徑奔去。
就在我們距離那片低矮棚屋不過幾十米,
甚至能看清最近處棚屋墻上糊著的泥巴和嵌著的金屬碎片紋路時——“嗚——!
”一聲凄厲、高亢、如同垂死野獸咆哮般的號角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雨幕下的寂靜,
猛地從聚集地深處炸響!那聲音帶著一種原始的、穿透骨髓的警示意味,
瞬間凍結了我們臉上的笑容和腳步。孩子們臉上的喜悅瞬間被驚恐取代,
像受驚的鳥群般本能地向我身后縮去。緊接著,
一陣密集而雜亂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呼喝聲從棚屋的陰影里傳來。雨幕中,
十幾條人影如同鬼魅般倏然現身,堵在了小徑的入口處,
擋住了我們通向那片暖光的唯一通路。他們很高大,
裹著厚實的、用不知名獸皮和粗糙織物縫制的衣物,上面沾滿了泥濘和灰燼。
雨水順著他們低垂的兜帽邊緣滴落,看不清面孔,只能感覺到兜帽陰影下投射過來的目光,
冰冷、警惕,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像無數把淬了寒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我們身上。
更讓人心膽俱裂的是他們手中緊握的東西——不是書本,不是工具,而是武器!
粗壯的、頂端削尖的木矛,閃爍著冷硬金屬光澤的砍刀,
甚至還有幾把形狀怪異但絕對致命的弓弩,鋒利的箭簇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幽冷的寒光,
無一例外地對準了我們這群剛從灰燼里爬出來的、瘦骨嶙峋的孩子??諝馑查g凝固了。
冰冷的雨絲落在臉上,混合著孩子們無法抑制的、細微的啜泣聲。剛才奔向光明的狂喜,
此刻被一種徹骨的寒意取代。我們像誤入陷阱的獵物,
暴露在獵食者冰冷的目光和致命的武器之下。“你們…是什么東西?
”一個嘶啞、粗糲、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從領頭那個最高大的身影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