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青竹軒。
謝書聿的動作,確實快得驚人。
不過一日,便將這處離月華庭最近的清幽小院,安排得妥妥當當。
院子雖不大,可卻勝在雅致,池塘里荷葉田田。
想來再過一月,到了盛夏時節(jié),荷花都開了,定是一番好景致。
謝錦昭倚在窗框上,扇著扇子。
“霜絮,去燒些熱水!”
天氣又悶又熱,再加上今日在巷子里摔了一身泥,她覺得自己都快要餿了。
霜絮應了一聲,迅速的退出了房間。
房間內安靜下來,謝錦昭的目光落向門外廊下的陰影。
她朝著黑暗中輕輕喚了一聲。
“陸銘洲!”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少年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她面前。
白日里,初見陸銘洲,她滿腦子都是上一世被燒死的景象,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位少年。
此刻借著屋內微弱的燭光細看,才發(fā)現(xiàn)陸銘洲眉眼生的極好。
年紀雖說比她還要小上一歲,身量卻已高出她一個頭。
一身簡單的紅衣布衫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俗氣,反而襯得他身姿挺拔,有種不同于世家子弟的凜冽氣質。
聽哥哥說,當初奉命去南苑山剿匪,在一處土匪窩里發(fā)現(xiàn)了他。
找到他時,年僅十歲的陸銘洲握著一把砍柴刀,身邊倒著幾個被他殺死的土匪。
其中幾個,甚至被剖開了肚子,場面極其血腥恐怖。
據(jù)說,連幾個平日里見慣了生死的禁衛(wèi)軍,都忍不住當場吐了出來。
難以想象,那時的他究竟經歷了何等非人的折磨,才會被逼得如此狠戾。
本該是鮮衣怒馬的年紀,可那雙眼中卻沉淀著不屬于少年的死寂。
謝錦昭收回思緒,身體輕輕靠上窗欞。
她攤開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巧的青瓷瓶。
她將瓷瓶遞向陸銘洲。
“這個給你。”
“白日瞧見你手腕有淤青,這是我從陵州帶來的藥膏,活血化瘀極好?!?/p>
陸銘洲站在原地,并未伸手去接,目光依舊一片沉寂。
謝錦昭也不在意,直接伸手,捉住了他帶著淤青的手腕。
少年肌膚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頓。
很難想象這是活人的溫度。
陸銘洲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就連手腕處的肌肉都瞬間繃緊。
謝錦昭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想將手抽回。
但她并未松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指尖不經意劃過他腕骨的輪廓。
她垂下眼,開始細致地給他涂抹藥膏。
陸銘洲緊抿著唇,臉上那層冰冷的偽裝終于裂開一絲縫隙。
他似乎有些無措,又有些抗拒。
但只要他動一下,面前的這位大小姐,就會固執(zhí)的握緊幾分。
陸銘洲不是怕扯到傷口疼,而是覺得二人的距離就在這拉扯中越來越近,惹得他渾身不自在。
最終只能僵硬地站著,任由她動作。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護衛(wèi)?!?/p>
謝錦昭的聲音帶著少女該有的嬌俏,很輕,很好聽。
“帶著傷,你想怎么保護我?”
她一邊用指腹將深褐色的藥油均勻揉開,一邊低下頭,對著那片青紫輕輕吹了吹氣。
溫熱的氣息拂過皮膚,帶著淡淡的藥香。
陸銘洲只覺得手腕處傳來一陣奇異的酥麻感,蓋過了藥膏帶來的清涼和原本的痛楚。
他垂眸,視線落在身前少女的發(fā)頂。
月光透過窗格,柔和地灑在她身上,連發(fā)絲都染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她的手指柔軟,動作卻很專注,指尖在他手腕上不輕不重地打著轉。
偶爾吹氣時,微微嘟起的小嘴,竟有幾分稚氣的可愛。
這與白日里那個端莊溫柔,甚至有些柔弱的大小姐,簡直判若兩人。
陸銘洲看得有些出神。
他從未與女子有過如此近的接觸。
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主子。
藥膏很快涂抹均勻,謝錦昭也適時的松開了手。
她將那個青瓷小瓶放在窗框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
這聲音不大,卻將陸銘洲飄遠的思緒瞬間拉了回來。
他猛地回神,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移開。
“這藥你收好?!?/p>
“每日早晚各擦一次,不出三日,淤青便能消散大半?!?/p>
她頓了頓,看著陸銘洲一動不動的模樣,又補充了一句。
“以前在陵州,我調皮被祖父罰跪祠堂,膝蓋都跪青了,舅父就偷偷讓人送這個藥給我,很管用?!?/p>
這一次,陸銘洲沒有再遲疑。
他伸出手,將窗框上的瓷瓶拿起,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
隨后,后退一步,朝著謝錦昭躬身行禮。
“屬下多謝大小姐?!?/p>
謝錦昭看著他,困意漸漸涌了上來,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我也乏了,你自去休息吧,不必守在門外。”
話音剛落,陸銘洲的身影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青竹軒外。
陸銘洲背靠著冰涼的竹竿,一手依舊按在胸口。
指尖隔著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小瓷瓶的輪廓。
方才少女為他上藥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反復在腦海中浮現(xiàn)。
那指尖的力度,說話的語氣,月光下朦朧的側臉……
陸銘洲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將這些紛亂的念頭驅散。
可越是壓制,謝錦昭的那張臉臉,反而愈發(fā)清晰。
他不懂,自己為何會對一個初識的大小姐,產生這樣奇怪的感覺。
在他有記憶的十幾年里,從未有人真正這般細致地關心過他。
謝錦昭是第一個。
第一個注意到他微不足道的傷,第一個不嫌他臟,如此近距離地觸碰他,第一個用那樣溫柔的語氣跟他說話的。
或許,只是因為這份突如其來的關心,他才會如此失態(tài)。
他是個手上沾滿鮮血的殺人犯,是個從泥沼里爬出來的賤奴。
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謝家嫡女,如同遙不可及的皎潔月光。
他們之間,云泥之別。
陸銘洲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底的微光迅速熄滅,復又沉寂。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雜念強行壓下,身影一閃,徹底融入了夜色之中。
浴桶內,熱氣氤氳。
謝錦昭舒服地靠在桶壁上,閉著眼享受著難得的放松。
溫熱的水浸泡著有些發(fā)脹的腳踝,酸痛感漸漸被舒適取代。
霜絮站在她身后,手指不輕不重地替她按捏著肩膀。
小丫鬟剛才可是將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小聲問道。
“小姐,您……認識那小侍衛(wèi)?”
“奴婢瞧著,您對他好像格外不同,又是送藥,又是親自給他上藥的……”
謝錦昭聞言,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水珠順著光潔的手臂滑落。
她睜開眼,漫不經心的眸中水光瀲滟,卻帶著一絲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隨后輕緩的說道。
“一把好刀,自然要先磨礪開刃,用起來才能得心應手,一擊斃命?!?/p>
“……”
屋子里霎時安靜下來。
霜絮眨巴著眼睛,顯然沒聽懂自家小姐這番高深莫測的話。
她撓了撓頭,索性不再去想,專心致志地繼續(xù)給謝錦昭按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