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在午后的陽光里打著旋，空氣悶得像發(fā)酵過頭的面團。講臺上，
孫老師的聲音嗡嗡作響，那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分壓倒萬人”的詞句鉆進耳朵，
帶著一種陳詞濫調(diào)的疲憊感。我盯著黑板旁那個猩紅的倒計時牌——“47天”，
數(shù)字紅得刺眼，像剛噴上去的油漆，還沒干透。嗒。嗒。嗒。
同桌張鵬又在用那個磨得發(fā)亮的塑料筆帽，輕輕敲擊著桌沿。這聲音聽了**年，
像背景噪音一樣融入了教室的空氣。今天有點不一樣。我煩躁地轉(zhuǎn)著筆，
目光掃過他那張因為熬夜刷題而顯得過分蒼白的臉。他垂著眼，
盯著攤開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眼神是慣常的焦慮和麻木混合體。但那敲擊聲……嗒。
嗒。嗒。太穩(wěn)了。穩(wěn)得像節(jié)拍器，每一次落點都精準地卡在某種無形的節(jié)奏點上。
我下意識地跟著那節(jié)奏在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第七下，他正好翻過一頁書，
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遲滯。巧合吧？我甩甩頭，
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孫老師正在講解的圓錐曲線題上。復雜的圖形和公式在眼前跳動，
卻怎么也鉆不進腦子。視線又不自覺地飄向前排的李薇。她微微側(cè)著身，
指尖捏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淡紫色小紙條，正往后座那個體育生王宇的方向遞。
一縷陽光恰好穿過窗戶，落在她精致的側(cè)臉上，勾勒出她小巧的鼻尖和微微翹起的唇角。
這個角度……這個畫面……我心頭莫名地一跳。一種強烈的、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來。
昨天下午？好像也是這個時間，也是這縷陽光的角度，她也是這樣側(cè)著身，
捏著紙條……甚至連她鬢角垂下的那縷頭發(fā)，彎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我甚至能“回憶”起昨天她遞紙條時，窗外似乎飛過一只灰喜鵲，喳喳叫了兩聲。
我猛地扭頭看向窗外——空蕩蕩的，只有刺眼的陽光和靜止的樹葉。
一股莫名的煩躁和說不清的別扭感，像小蟲子，悄悄爬上我的后頸?；糜X？壓力太大了？
“林默！”孫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根針扎破了我的思緒，“這道題的關(guān)鍵點是什么？
別走神！”她銳利的目光掃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我慌忙站起來，腦子一片空白，
剛才她講的什么根本沒聽進去。教室里幾十道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
我能感覺到張鵬在旁邊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肘，示意我看黑板上的圖形。
“呃……是……是離心率？”我胡亂猜了一個答案，聲音干澀。孫老師眉頭緊鎖，
不滿地哼了一聲：“離心率？林默，你心飛到哪兒去了？坐下！好好聽講！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你們現(xiàn)在流的汗，就是將來少流的淚！這是改變你們命運的唯一機會！
”她用力敲著黑板，唾沫星子在光柱里飛濺。粉筆灰簌簌落下，
沾在她深藍色西裝袖口靠近肘部的位置。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盯著那里。袖口上，
有一道非常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淺咖色污漬。昨天她穿這件衣服時，污漬就在那個位置！
昨天她也是講到這個點，因為隔壁班吵嚷，她同樣用力敲了黑板，
粉筆灰同樣落在了那個污漬上！一股涼氣，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凍僵了四肢。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不是幻覺！一次是巧合，兩次呢？
連污漬的位置和粉筆灰落點都分毫不差？“張鵬，”我?guī)缀跏且е?，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你……覺不覺得孫老師今天講的話，
跟昨天下午第三節(jié)課……好像？連敲黑板的位置都一樣？”張鵬敲擊筆帽的動作頓住了。
他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轉(zhuǎn)向我，里面沒有波瀾，
只有被打斷后的茫然和一絲被打擾的不快，像被設(shè)定好的程序卡了一下殼。他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極其敷衍的、帶著點疲憊的笑：“有嗎？可能……重點都差不多吧。
老師不都這樣么，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話?！?他語氣平淡，甚至有點不耐煩，
說完又迅速低下頭，嗒。嗒。嗒。那永恒不變的節(jié)奏再次響起，精準地嵌入死寂的空氣里，
也像錘子一樣敲在我繃緊的神經(jīng)上。他的反應(yīng)太平淡了。平淡得不正常。換做平時，
他至少會附和一句“是啊煩死了”或者抱怨兩句?？涩F(xiàn)在，他就像個設(shè)定好臺詞的NPC，
完成了“安撫主角”的對話后，立刻回到了“專注學習”的狀態(tài)。我看向李薇。
她還維持著那個遞紙條的姿勢，陽光下的剪影凝固得如同一張精心構(gòu)圖的劇照。
這感覺太詭異了。一種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我?！袄钷?，”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大了一點，
蓋過了孫老師講解的聲音，帶著一絲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試探和挑釁，
“你那張紙條……是要問王宇數(shù)學卷第三頁的第三道大題嗎？就是昨天你問過的那道？
”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驚了。昨天，她遞出去的紙條上，寫的就是那道題號。
我怎么……突然這么肯定？就像腦子里有個清晰的回放鍵。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連孫老師都停止了講解，愕然地看著我。李薇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她猛地轉(zhuǎn)回頭，
臉上帶著強烈被打擾的慍怒，眼神卻飛快地閃爍了一下，
掠過一絲極淡的、像是程序被輸入了錯誤指令而產(chǎn)生的困惑和慌亂?！傲帜∧阌胁“?？
關(guān)你什么事！”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帶著被當眾戳破秘密的羞惱，
一把將紙條塞進后座王宇手里，動作快得像被燙到一樣。后座的王宇，
那個總是懶洋洋趴在桌上睡覺的體育生，幾乎在紙條塞到他手心的瞬間就接住了，看也沒看，
手指以一種極其流暢、沒有絲毫多余動作的姿態(tài)，
熟練地將紙條塞進了筆袋的夾層——那動作的每一個細節(jié)，手臂抬起的角度，
手指彎曲的弧度，甚至筆袋拉鏈拉上的聲音，都和我腦中“昨天”的畫面嚴絲合縫！
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從頭頂澆到腳底。寒意透徹骨髓。
他們……他們真的像是在按劇本表演！在重復播放著同一段劇情！
上閃過的綠字——“YOU ARE PROTAGONIST”——幽靈般在我腦中閃現(xiàn)，
帶著冰冷的嘲諷和巨大的恐懼?！傲帜?！”孫老師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像驚雷在耳邊炸響，“站起來！你發(fā)什么瘋？擾亂課堂紀律！給我出去站著！”全班的目光，
如同聚光燈般打在我身上，帶著驚詫、不解、幸災樂禍。那些眼神，此刻在我眼中，
都變得無比空洞和虛假。我沒有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和憤怒在我胸腔里沖撞，
幾乎要沖破喉嚨。改變命運？唯一機會？
在這個連一句問話、一個遞紙條動作都被精準復刻的世界里，所謂的“命運”，到底是什么？
一個寫好的劇本？一場設(shè)定好的真人秀？而我，是那個被蒙在鼓里的“主角”？“老師，
”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繃和憤怒而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燃燒的胸腔里擠出來，
帶著灼熱的質(zhì)疑和冰冷的絕望，“如果……這場考試，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某些結(jié)果呢？
如果……所謂的‘改變命運’，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設(shè)定好的、騙人的劇本呢？
” 我的目光掃過張鵬茫然的臉，李薇驚怒交加的表情，王宇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
最后死死釘在孫老師那張因震驚而略顯扭曲的臉上。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教室，
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連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都徹底消失了。
風扇葉片的低鳴停止了，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果凍。所有凝固的“人”——張鵬停止了敲擊，
保持著低頭的姿勢；李薇半扭著身體，
王宇的手還停在筆袋上；其他同學或驚愕或茫然的表情也全部僵住——他們的動作完全靜止，
連眼珠都停止了轉(zhuǎn)動。時間，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但他們的臉，
無一例外地、僵硬地轉(zhuǎn)向了我。無數(shù)雙空洞的眼睛，凝固的表情，像無數(shù)張冰冷的面具，
聚焦在我這個唯一的、失控的“演員”身上。那目光沒有情緒，沒有溫度，
只有一種程序被徹底觸犯后的、冰冷的審視和……警告。孫老師的嘴角，
極其緩慢地、以一種非人的僵硬弧度向上扯動，肌肉牽動得極不自然，
最終凝固成一個標準到詭異、令人心底發(fā)寒的“微笑”。那笑容里沒有溫度，沒有理解，
只有一種被設(shè)定好的、面對“異?！睍r的標準反應(yīng)。“林默同學，”她的聲音變了，
失去了所有屬于“孫老師”的個性和情緒，變得冰冷、平滑、毫無起伏，
和劉主任的廣播聲如出一轍，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冰冷的金屬模具里倒出來的，
重重敲打在我搖搖欲墜的認知壁壘上，“不要胡思亂想。專注當下，完成你的角色任務(wù)。
” 她的視線像探照燈，穿透我的皮膚，仿佛要看到我靈魂深處掀起的驚濤駭浪。她頓了頓，
那冰冷的視線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高考，
是你唯一的出路?！蔽ㄒ坏某雎罚窟€是……唯一的劇本？“角色任務(wù)”這四個字，
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穿了我最后一絲僥幸，也徹底撕碎了眼前這虛假世界的幕布。
我坐在那里，被無數(shù)雙空洞的眼睛注視著，像一只被釘在巨大舞臺中央的標本。
汗水沿著脊椎滑下，冰冷粘膩。練習冊粗糙的封面硌著我的掌心，那上面的每一道題，
每一個公式，此刻都變成了劇本上冰冷的臺詞。我是主角？不。
我只是一個困在名為“高考改變命運”的巨大攝影棚里，
唯一一個看清了提詞器上那行“第47天”的可悲演員。而這場戲，離殺青還有整整47天。
* * *冰冷的死寂如同實質(zhì)的冰層，將整個教室凍結(jié)。時間停滯，空氣凝固。
無數(shù)雙空洞的眼睛聚焦在我身上，帶著非人的審視。孫老師嘴角那抹僵硬的、凝固的微笑，
像一張刻在蠟像臉上的面具，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角色任務(wù)”……“唯一的出路”……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鋼針，反復穿刺著我的認知。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憤怒在胸腔里沖撞、燃燒，壓倒了最初的恐懼。
我不能就這樣被釘在這里，像個等待審判的標本！我猛地站起來，動作幅度大得帶倒了椅子。
“哐當！”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中炸開，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卻沒能激起任何漣漪。
那些凝固的面孔毫無反應(yīng)，只有孫老師的眼珠極其細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
冰冷的視線像探針一樣追隨著我的動作?！笆裁唇巧蝿?wù)？什么出路？”我的聲音嘶啞，
卻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在空曠死寂的教室里回蕩，“你們到底是什么？這場戲，
到底要演給誰看？！”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僵硬的臉，
最后死死釘在孫老師身上。沒有回答。只有更深的死寂。窗外的陽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
我深吸一口氣，不再看他們，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沖出教室后門。厚重的木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走廊的景象讓我腳步一頓。依舊是死寂。
但不再是凝固。這里在“動”，以一種極其緩慢、滯澀的方式。
幾個穿著藍白校服的身影在走廊里“走”著。他們的動作如同設(shè)定好程序的提線木偶，
抬腳、落下、擺臂，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精確到刻板。一個男生抬腳，懸在半空好幾秒，
才極其緩慢地落回地面。旁邊一個女生，手臂保持著向前擺動的姿態(tài)，
一點點、一點點地往前挪移。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視著前方虛無的空氣，
仿佛在執(zhí)行著某種早已爛熟于胸卻毫無意義的指令。沒有腳步聲，沒有交談聲。
只有一種極低沉的、仿佛來自老舊音響底噪的嗡鳴，持續(xù)不斷地填充著這片空間。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排練”的氣息，光線單調(diào)得缺乏層次。更讓我頭皮發(fā)麻的是他們的影子。
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本該在地上投下清晰的輪廓。但他們的腳下，
只有一片片模糊的、顏色略深的區(qū)域，邊緣虛化，如同低劣影像處理留下的痕跡。
沒有腳踏實地的陰影，只有虛幻的光斑。胃里一陣翻攪。我扶著冰冷的墻壁，
支撐住發(fā)軟的身體。這世界……像個巨大的、運行失靈的舞臺。就在這時，
頭頂懸掛的方形廣播喇叭，毫無征兆地“滋啦——”一聲爆出刺耳的電流噪音！
噪音尖銳得如同指甲刮過玻璃，震得我耳膜生疼，痛苦地捂住了耳朵。緊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