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落水時,是周時祺把我撈上岸的。他濕漉漉地遞給我一顆奶糖:“別哭,
以后我的糖都?xì)w你管?!笔q躲雨,狹小門洞里他心跳如雷。我笑他:“你緊張什么?
”他耳尖通紅:“陳奶奶說我們像小倆口?!笔藲q填志愿,
他偷改我的第一志愿:“怕你走太遠(yuǎn)被拐跑?!倍龤q我面試失敗,他拍桌:“誰欺負(fù)你?
我公司正好缺個老板娘?!敝钡秸黻惸棠踢z物,
發(fā)現(xiàn)她珍藏的“結(jié)婚協(xié)議”——歪歪扭扭的稚嫩筆跡,簽著周時祺和王漫夏。
我舉著泛黃的作業(yè)紙找他算賬。他掏出戒指單膝跪地:“法律可能不認(rèn),但我認(rèn)。
”---冰箱門吸合發(fā)出輕微的悶響,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王漫夏下意識地伸手去拿牛奶盒,
指尖卻意外觸到一個冰涼堅(jiān)硬、帶著點(diǎn)陳舊磨損感的小物件。不是牛奶盒光滑的紙面觸感。
她疑惑地低頭。一枚褪色得厲害的塑料小馬冰箱貼,
正孤零零地吸附在冷藏室銀灰色的內(nèi)壁上。塑料早已失去了原本鮮亮的色彩,
邊緣處甚至有些細(xì)微的變形,像是被水長時間浸泡過,又歷經(jīng)了時光漫長的摩挲。
它突兀地待在那里,和冰箱里碼放整齊的食材格格不入,
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不合時宜的舊夢。王漫夏的心口,
毫無預(yù)兆地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微酸,帶著點(diǎn)隔了歲月的塵埃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枚冰涼的小馬摳下來,攤在掌心。塑料的涼意滲入皮膚,
卻奇異地喚醒了一段遙遠(yuǎn)、模糊又帶著水汽的童年記憶。***那年她剛滿五歲,
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精力旺盛得讓所有大人頭疼的小丫頭。初夏,
家屬院后面那個廢棄的野塘,積著渾濁的雨水,成了她和一群皮猴子探險的“寶地”。
塘邊淤泥濕滑,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王漫夏興奮地指著水面漂浮的一塊破木板,
對旁邊比她高半個頭的周時祺大聲宣布:“看!我的船!”話音未落,腳下猛地一滑,
整個人失去平衡,小小的身體像顆失控的炮彈,“噗通”一聲狠狠砸進(jìn)了渾濁冰涼的塘水里。
水瞬間灌入口鼻,嗆得她無法呼吸。渾濁的泥水裹挾著腐爛水草的腥氣,糊住了眼睛,
耳朵里是沉悶的咕嚕聲和岸上孩子們驚恐變調(diào)的尖叫。身體被冰冷的恐懼攫住,
胡亂撲騰的手臂只抓到滑膩的淤泥。窒息感扼住了喉嚨,絕望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就在意識模糊的剎那,一個同樣帶著水花和巨大沖擊力的身體重重砸落下來,就在她身邊。
一只比她有力得多的手猛地抓住了她胡亂揮舞的胳膊,帶著不容置疑的蠻勁,
死命地把她往岸邊拖拽。稀里嘩啦的水聲,岸上更大的驚呼聲,
還有自己驚天動地的嗆咳聲混雜在一起。終于,后背接觸到堅(jiān)硬粗糙的塘岸泥地,
她像條離水的魚,蜷縮著劇烈地咳嗽,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渾身濕透,冰冷刺骨,
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最后一片葉子。巨大的后怕和委屈洶涌而上,她咧開嘴,
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嚎啕。
“哇——嗚——咳咳咳……”一個同樣濕淋淋、滴著水的身影蹲到了她面前,
擋住了刺眼的陽光。是周時祺。他臉上蹭著污泥,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
水珠順著下巴不斷往下淌,狼狽得像只落湯雞,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
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緊張和專注。他喘息著,小手在濕透的褲兜里艱難地掏摸了幾下,
終于掏出一個同樣被水浸透、皺巴巴的小塑料袋。他笨拙地撕開袋子,
里面躺著一顆被水泡得有些發(fā)脹、包裝紙邊緣都洇開了顏色的奶糖。
那顆濕漉漉的奶糖被遞到了王漫夏的鼻子底下?!皠e哭,漫夏,
”他的聲音帶著落水后的微喘,還有些稚氣的沙啞,語氣卻異常認(rèn)真,
像在宣布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給。以后……以后我的糖都?xì)w你管?!毖蹨I還掛在睫毛上,
王漫夏的嚎哭被這突如其來的“糖權(quán)”交割噎住了。她抽噎著,看看那顆狼狽的奶糖,
又看看周時祺同樣狼狽卻寫滿認(rèn)真的臉。一種奇異的暖流,
似乎暫時壓過了冰冷的恐懼和委屈。她伸出沾滿泥巴的小手,接過了那顆濕乎乎的糖。
甜絲絲的奶香,混合著泥水的土腥味,成了那個驚魂下午最深刻的味道。后來,
周時祺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兩個濕透的小泥人招來了各自父母又驚又怒的混合雙打。
王漫夏趴在周時祺并不寬闊的背上,手里還緊緊攥著那顆被體溫捂得有點(diǎn)發(fā)軟的奶糖。
她記得自己偷偷剝開糖紙,小心翼翼舔了一口。真甜。比以往吃過的任何一顆都甜。再后來,
她把這枚從糖紙上摳下來的塑料小馬冰箱貼,鄭重其事地貼在了周時祺家那個老式冰箱上,
宣布這是她的“戰(zhàn)利品”和“管轄?wèi){證”。而周時祺,
似乎真的把“糖都?xì)w她管”這句話刻進(jìn)了骨子里。小學(xué)門口小賣部新出的水果糖,
初中課間偷偷分享的巧克力,高中晚自習(xí)后塞過來的棒棒糖……她的抽屜和書包夾層,
似乎永遠(yuǎn)能摸出幾顆包裝各異的糖果,帶著他指尖的溫度。***時間像指縫里的沙,
倏忽間就溜走了七年。曾經(jīng)拖著鼻涕玩泥巴的小丫頭和小小子,抽條拔節(jié),
被青春期的風(fēng)一吹,都變了模樣,也悄然在心底筑起了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壁壘。
那是一個悶熱的雷雨天。放學(xué)鈴聲剛響過沒多久,醞釀了一下午的烏云終于兜不住水汽,
瓢潑大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瞬間把世界攪得混沌一片。
王漫夏和周時祺被困在了回家路上必經(jīng)的那家小賣部的窄小門廊下。門廊狹窄得可憐,
僅能勉強(qiáng)容下他們兩個緊挨著站立。屋檐下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簾,不斷被風(fēng)吹斜,
掃到他們的鞋面和褲腳上,帶來一陣陣涼意。雨聲喧囂,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狹小的空間里,
只有他們兩人挨得極近的呼吸聲。
王漫夏能清晰地感覺到周時祺手臂透過薄薄夏季校服傳來的熱度,
及他胸腔里傳來的、異常清晰而急促的震動——咚、咚、咚……像有面小鼓在他身體里擂響,
節(jié)奏快得有些不正常。這沉悶的擂鼓聲在逼仄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攪得王漫夏自己也莫名有些心慌意亂。她微微側(cè)過頭,想打破這令人無措的沉默,
目光恰好掃過他緊繃的側(cè)臉線條和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廓。
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氣息混合著雨水潮濕的味道,縈繞在鼻端。
一絲促狹的笑意忍不住爬上王漫夏的嘴角。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
聲音在雨幕里顯得格外清晰:“喂,周時祺,你緊張什么呀?心跳得跟打雷似的,
我這兒都聽得清清楚楚啦!”這話像一支帶著火星的箭,精準(zhǔn)地射中了目標(biāo)。
周時祺猛地轉(zhuǎn)過頭,濕漉漉的劉海下,那雙總是顯得過分鎮(zhèn)定的眼睛此刻明顯閃過一絲慌亂。
他下意識地想后退一步拉開距離,
后背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撞在了冰冷的、貼著褪色廣告畫的墻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誰……誰緊張了!”他梗著脖子反駁,聲音卻比平時高了一個調(diào),眼神飄忽著不敢看她,
只死死盯著屋檐外連成線的雨幕,“是這雨聲太大!吵得人心煩!
”王漫夏看著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卻連脖子根都紅透的樣子,心里那點(diǎn)促狹更盛了,
正想繼續(xù)逗他幾句,隔壁單元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是住在樓下的陳奶奶,
手里拎著個空醬油瓶子,看樣子也是被雨困住了。老人看見門廊下緊挨著的兩個半大孩子,
布滿皺紋的臉上頓時綻開一個極其慈祥又意味深長的笑容。“喲,是祺祺和夏夏呀!
”陳奶奶笑瞇瞇地走近,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逡巡,像在欣賞一幅特別滿意的畫,
“瞧這小倆口似的,躲雨都躲到一塊兒,真登對!這雨下得好,下得妙呀!
”“小倆口”三個字像帶著滾燙的溫度,瞬間把周時祺本就通紅的臉頰和耳朵燒得更厲害了。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彈開一步,幾乎要沖進(jìn)雨幕里,聲音又急又窘:“陳奶奶!
您別亂說!誰、誰是小倆口了!”王漫夏也鬧了個大紅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嘴上卻不服輸?shù)馗洁欤骸熬褪牵≌l要跟他小倆口!”她扭過頭,故意不看周時祺,
目光落在小賣部玻璃柜里花花綠綠的糖果上,
可陳奶奶那帶著笑意的目光和周時祺擂鼓般的心跳聲,卻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門廊下,
只有雨聲依舊嘩嘩作響,沖刷著少年少女初萌的心事。***高考結(jié)束后的夏天,
空氣里彌漫著塵埃落定的焦灼和隱隱的離愁。王漫夏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
對著攤開的厚厚一沓高校志愿填報(bào)指南,眉頭緊鎖,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拉著。
她的目標(biāo)很明確——南方那所頂尖美院的設(shè)計(jì)專業(yè),那是她心心念念了整整三年的夢想殿堂。
只是,那所城市,在地圖上距離他們生長的北方小城,隔著山山水水,
遙遠(yuǎn)得仿佛另一個世界。房間門被輕輕敲響,沒等她應(yīng)聲,
周時祺已經(jīng)熟門熟路地端著兩杯冰鎮(zhèn)酸梅湯走了進(jìn)來。他把一杯放在她手邊,
玻璃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迅速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斑€沒定?
”周時祺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長腿隨意地伸展著,目光掃過她面前翻開的指南頁,
停留在南方那座城市的名字上,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班牛蓖趼膼瀽灥貞?yīng)了一聲,
端起酸梅湯喝了一大口,冰涼酸甜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沒能驅(qū)散心頭的煩悶,“就想去南藝。
可是……”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離家好遠(yuǎn)啊。”一種對未知遠(yuǎn)方的本能怯懦,
和對眼前熟悉一切的眷戀,像兩只無形的手,拉扯著她的心。周時祺沉默了幾秒,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窗外夏蟬的嘶鳴一陣高過一陣。他忽然探身,
修長的手指越過桌面,精準(zhǔn)地抽走了王漫夏面前那本翻開的指南,
然后拿起她擱在一邊的鉛筆?!斑h(yuǎn)怕什么?”他頭也不抬,語氣聽起來輕松隨意,
鉛筆尖卻在志愿表第一志愿那一欄飛快地劃動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你這小迷糊蛋,
放那么遠(yuǎn),萬一被人拐跑了,我上哪兒撈你去?還得費(fèi)火車票錢,多不劃算。
”他半開玩笑地說著,筆下的動作卻干脆利落。王漫夏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
撲過去就要搶:“周時祺!你干嘛!別亂改我的志愿!”周時祺早有防備,手臂一抬,
輕易就擋住了她。他側(cè)過臉,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
給他英挺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暈,
嘴角噙著一抹篤定又帶著點(diǎn)無賴的笑意:“就改了!怎么著?近點(diǎn)多好,
省城那所大學(xué)的設(shè)計(jì)專業(yè)也不差,周末我還能騎著車過去監(jiān)督你吃飯,
省得你餓瘦了回頭王阿姨又念叨我。”“你!”王漫夏又氣又急,
可看著他眼底清晰的笑意和那份理所當(dāng)然的霸道,心頭那股被擅自決定的惱火,
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深的、沉甸甸的暖意悄然覆蓋了。她最終沒能搶回志愿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