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禾同志!”
嘶啞的聲音在頭頂盤旋,每一個字都像生了銹的鋸條,在濃稠凝滯的空氣里反復(fù)拉割。汗餿、霉味、濃重的煙草焦油和陳舊鐵柜散發(fā)出的冰冷銹蝕氣混在一起,凝成厚重的尸臭,沉甸甸地灌滿縣里剛恢復(fù)通話沒多久、就被臨時征用為“泥石流救災(zāi)物資貪墨特別調(diào)查組駐石壁鄉(xiāng)辦公室”的小黑屋。
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白熾燈泡的光線如同陳腐的油脂,渾濁地涂抹在房間里。唯一一張缺了條腿、用半塊磚頭墊起的破舊辦公桌上,堆滿了各種油漬浸染、紙張脆黃、字跡潦草的賬冊和單據(jù)。桌上那盞積滿灰塵和飛蛾尸體的臺燈似乎也快耗盡了,光線搖曳不定,在對面韓松那張因連日核查、睡眠不足而顯得愈發(fā)刻板冰冷的臉頰上投下顫動的陰影。他那雙緊鎖在深眼眶里的眼睛,此刻如同聚焦的顯微鏡鏡頭,正毫無溫度地審視著被強行摁在這張吱呀作響的木頭凳子上的陳青禾。空氣里只剩下劣質(zhì)卷煙燃燒的微弱滋滋聲和韓松手里那支削得極尖的繪圖鉛筆劃過粗糙賬冊紙面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聲。那聲音緩慢、恒定,帶著一種解剖般的精準殘酷。
審訊。
這不再是詢問,是赤裸裸的精神凌遲和邏輯絞殺。從他懷里那把倉庫鑰匙開始,從他撞破庫房里堆積如山的發(fā)霉陳糧開始,從他摔進花壇被趙前進拖著后脖領(lǐng)子拎出來開始……所有的時間點、所有人證物證的矛頭,被韓松這位秉持“科學(xué)是唯一準繩、任何巧合都經(jīng)不起邏輯推演”的技術(shù)官僚,用那張印著“縣農(nóng)業(yè)局技術(shù)顧問”頭銜的公文紙片和一套套冰冷的數(shù)據(jù)模型、一張張被他用鉛筆尖死死圈住矛盾節(jié)點的舊賬冊,織成了一張滴水不漏的蛛網(wǎng)。
陳青禾垂著頭,像個被暴雨打蔫的秧苗。臉上污泥汗水的混合物已經(jīng)干涸結(jié)痂,像一層僵硬的面具緊貼在皮膚上,每一次輕微呼吸扯動,都能感到細微的裂痛。濕透后又在冷風里泡了一夜、干硬結(jié)塊的泥漿衣服如同冰冷的鎧甲,粗糲地硌著皮膚,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韓松拋過來的每一個問題,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被鉛筆尖重重圈住的日期和簽名空白,都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準確地刺向他記憶和邏輯的薄弱之處。他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試圖辯解,發(fā)出的聲音都像破舊風箱的最后嗚咽。大腦早已在過度的驚嚇、冰冷的煎熬和連續(xù)的思維絞殺下變成一片混沌的泥沼。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哀鳴,要求蜷縮、逃避、徹底放棄抵抗。
“所以,陳青禾同志,”韓松那如同淬過冰水的金屬般的聲音,終于短暫地停下了鉛筆的沙沙聲。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像手術(shù)臺上的無影燈,冰冷清晰地籠罩住陳青禾那張寫滿狼狽疲憊的臉,“請你再重復(fù)一遍,7月15日暴雨來臨前三天,你作為剛到石壁不足72小時的見習(xí)干事,沒有任何人授權(quán),也沒有事先報備任何領(lǐng)導(dǎo),”他的鉛筆尖精準地敲打在桌上攤開的某一頁賬冊上,那里有一個代表張愛國簽名的模糊草簽和一個大大的疑問紅圈,“又是如何‘恰好’注意到糧庫通風窗被舊棉襖堵塞這一‘關(guān)鍵安全隱患’?而根據(jù)氣象站監(jiān)測點當時的原始記錄,你所謂上報當天室內(nèi)濕度超過庫存陳米霉變臨界值的‘直覺’,其時間段內(nèi),實際濕度讀數(shù)遠低于標準線,”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帶著純粹陳述性事實的殘忍,“這作何解釋?巧合?直覺?還是……你為了后續(xù)某個時刻方便行事,故意……提前制造了這個‘隱患’?!”
“我沒有!那棉襖…”陳青禾幾乎從干裂的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帶著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嘶啞顫音。
“那你提前預(yù)知庫房濕度會超標的依據(jù)是什么?!”韓松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邏輯鏈條拷問!鉛筆尖重重頓下,紙面被戳出一個深凹!“用數(shù)據(jù)說話!用科學(xué)論證!否則,‘蟲語者’的神通能用在天氣預(yù)報上?還是用在……”他目光一凌,后面的話如同銳利的鋒芒,直指那張“貪污網(wǎng)”的核心節(jié)點!“……某些更需要避人耳目的勾當上?!”
嗡——!
陳青禾只覺得腦中最后一絲清明被徹底轟碎!像被無形的鈍器狠狠砸中了后腦勺!眼前發(fā)黑!韓松那冰冷鋒銳的邏輯鏈條像一道精鋼的絞索!勒進了他混沌思維的深處!窒息!絕對的窒息!
為什么?!為什么那該死的棉襖偏偏就在窗戶那里?!為什么上輩子那場導(dǎo)致糧食霉變的暴雨前的濕氣記憶如此混亂模糊?!在絕對的、被精確記錄的數(shù)據(jù)面前!他那點來自于“前世”模糊認知的辯解!如同暴露在正午烈日下的冰屑!可笑!渺??!徹底淪為毀滅性的反證!
無力!前所未有的巨大無力感和絕望感,裹挾著徹骨的寒意,瞬間淹沒了他的感官!
就在陳青禾的頭顱因為無法承受的重壓和邏輯絞殺而即將徹底低垂下去的剎那!
在韓松那只捏著鉛筆、如同法官般正要落下最終“數(shù)據(jù)審判”的冰冷簽字的瞬間!
“嘭——!”
一聲沉悶的、仿佛帶著多年塵封沉重感的推門聲響!
粗暴地!毫無預(yù)兆地!如同撕裂陰霾的一道無聲雷霆!
驟然轟碎了審訊室凝滯的死亡氣息!
光線如同決堤的渾濁洪水,瞬間從那被推開的門縫里猛灌而入!
刺得陳青禾下意識地瞇起了刺痛的雙眼!
一股混合著霉味、雨腥、還有祠堂那邊飄來的牲畜漚爛尸臭的空氣激流,也同時涌了進來!
門框邊緣。
一道穿著洗得發(fā)白舊褂子、如同用一塊飽經(jīng)風霜的青石刻成的身影。
李衛(wèi)國!
他沒說話。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如同一道陡然壓下的山脈陰影!將他那份無言的威嚴,厚重地填滿了整個被韓松的數(shù)據(jù)審訊所冰封的空間!
他渾濁的、仿佛早已洞穿一切塵埃的目光,越過了韓松那張陡然凝滯錯愕、仿佛精密儀器突遭暴力破壞的刻板臉孔。
也掠過了如同被抽掉最后一絲脊梁骨、幾乎癱在凳子上、泥塵垢面狼狽不堪的陳青禾。
那視線!
極其短暫地在陳青禾垂死掙扎般的慘淡神情上停留了一瞬!
便如同沉石入水!
帶著一種無聲卻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洞察力!
緩緩地。
沉沉地。
落向了——
審訊桌前!
那張堆滿了冰冷數(shù)據(jù)和層層“罪證”的破桌——
桌角!
那里!
在一堆被韓松翻得凌亂的、沾滿油漬和灰塵的賬冊文件旁邊!
極其醒目地!
擱著一小團!
沾滿了已經(jīng)干涸成灰黑色泥土的!
揉皺破爛的——
粗!布!
正是昨天那個泥水花壇邊!
老吳頭像個進行某種古老儀式般!
硬塞進陳青禾臂彎里!
那塊寫著“送陳幹部 大救星”、“中上洼七戶”!
帶著泥腥、墨痕、乃至……血跡凝固象征的——
錦旗?!殘布?!
李衛(wèi)國那只如同古松般粗糲、布滿厚繭裂口和老硬死皮的大手!
無聲地!
緩慢地!
向前伸出!
沒有拿起!
而是——手指微屈!
指背那嶙峋突兀的骨節(jié)!
就在韓松捏著鉛筆、幾乎要點在那張最終定性證據(jù)表格簽名欄的手指下方!
極其精準!也極其強硬地!
在桌角那個放著錦旗殘布的灰泥點上!
非常用力地!
敲?。?!
了!??!
兩?。?!
下?。。?/p>
!
咚!咚!
兩聲!
不大!
在粘滯的空氣中卻如同金石相擊!
帶著一種無可辯駁的、凝固時間般的力量!
仿佛那不是桌面!
不是泥點!
不是殘布!
而是一張需要加蓋正式印信的文書!
緊接著!
李衛(wèi)國抬起眼。
那雙渾濁卻如同蘊藏著千年冰河水流沉浮的眼睛,緩緩地移向僵在椅子上的陳青禾。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山風刮過空曠的谷地,帶著一種斬斷亂麻的清晰:
“你陳青禾同志,記住一點?!?/p>
他沒有提糧倉!沒有提鑰匙!沒有提棉襖!更沒有提數(shù)據(jù)邏輯!目光卻仿佛穿透了他所有的狼狽和驚惶,釘在了他搖搖欲墜的靈魂深處!
“在石壁鄉(xiāng)的地界上,做事,不需要那么多彎彎繞繞?!彼恼Z調(diào)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條延續(xù)千年的村規(guī),“只要心思正,腳底板踩得穩(wěn)泥地,該看到的東西,”他的視線極其短暫地掃過桌上那點灰泥錦布,又沉入陳青禾的眼底,“就躲不了!”
那眼神!
沒有審視!沒有懷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贊許!
有的只是——
一種淬煉了無數(shù)風霜雨雪、洞察了太多世事詭譎后!
沉淀下來的!
近乎冷酷的清晰與認同!
像一把剔骨尖刀!
精準無比地剔除了所有圍繞在陳青禾身上、由韓松那張數(shù)據(jù)大網(wǎng)編織的、名為“陰謀”和“污點”的粘稠淤泥!
將他那唯一閃光、也被這殘破錦布所代表的本質(zhì)!
清晰地!
不加掩飾地!
展現(xiàn)了出來!
“不媚上!”
那三個字,如同三枚沉重的鉛砣,被李衛(wèi)國那雙眼睛無聲地、狠狠地摁在了陳青禾的胸膛之上!
不是夸獎!更像是一種客觀陳述事實后的……
最終鑒定?!
嗡——!
陳青禾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徹底炸開了!又像是堵塞的冰層瞬間被無形的巨力轟碎!那股幾乎將他吞噬的絕望冰河驟然分崩離析!
他猛地抬起頭!
瞳孔因為巨大的沖擊而驟然收縮!
臉上泥痂干裂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難以置信地看著李衛(wèi)國那張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整個石壁群山般沉重力量的臉!
“至于糧倉的事情,”李衛(wèi)國完全沒有給陳青禾任何沉浸在震撼中的時間,更沒有理會旁邊韓松那幾乎裂開的表情和無聲張開想辯駁的嘴。他那如同刻在石頭上的、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卻第一次極其緩慢地、仿佛帶著千斤之重,移向?qū)徲嵶缹γ婺切┒询B如山的“罪證”紙頁,最后定格在韓松那張鐵青僵硬的臉上。
“事急從權(quán),處置有度!查案!”他吐出的字如同砸釘!
“從張愛國同志查!從后勤庫管查!從那條堵窗戶的破棉襖源頭查!”他目光掃過那團沾著泥點的灰布,“該看清楚的賬冊,紙面上看不透的東西,就自己下田埂!去腳底板下踩實的泥巴地里看!用腦子想,用眼睛看!看明白了再說話!”
他說完。
轉(zhuǎn)身!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甚至沒有再看陳青禾一眼!
那穿著舊褂子、脊背挺直的瘦削身影!
就像他來時一樣突兀!
帶著那股沉悶的重力場!
大步流星!
徑直!
走出了這間被攪得天翻地覆的審訊小黑屋!
“砰!”
房門被重新帶上的悶響還在嗡嗡震動!
審訊室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韓松手里那根削得極尖的鉛筆終于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沖擊和剛才被指背骨節(jié)狠敲桌面震蕩傳來的無形之力!
“啪”一聲輕響!
筆尖!
在他手中那本厚厚的賬冊紙面上!
硬生生!斷!成!兩!截?。。?!
半截鉛芯彈落在地!
滾到了旁邊那團沾著干涸泥點的灰布旁邊!
停下了!
韓松的臉!僵硬如同刷了一層石灰!
那被“用腳底板踩實泥巴地看問題”的赤裸裸訓(xùn)斥!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數(shù)據(jù)邏輯”的殿堂高墻上!扇得他腦子嗡嗡作響!他張著嘴,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雙一向代表著理性和數(shù)據(jù)優(yōu)越感的眼睛,此刻如同被冰封了的魚目,死死地瞪著桌角那點灰布!瞪著自己斷掉的鉛筆!瞪著陳青禾那張終于直起腰、眼睛里似乎燃起一點陌生光芒的狼狽臉龐!一種混雜著憤怒、屈辱、茫然、更多是被巨大權(quán)威當眾碾碎“科學(xué)信仰”的信念崩塌感!在他僵硬的胸膛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那張刻板的面具徹底漲裂!
陳青禾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那些被泥漿結(jié)痂固定的布料,拉扯著生疼。李衛(wèi)國的話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混沌的意識海洋中烙下了一個滾燙、清晰、帶著灼痛感的印記:不媚上!做事不需彎繞!腳底板踩穩(wěn)泥地!該看的就躲不了!
那不再是一個居高臨下的評判,更像是一把鑰匙!一把瞬間撬開了鎖在他靈魂深處的厚重冰殼!一股前所未有的、極其微弱、卻又實實在在的名為“底氣”的暖流,如同復(fù)蘇的溪澗,悄然沖破絕望冰層,淌進了他早已凍僵的心臟!他努力挺直了酸澀僵硬的脖頸,甚至無視了韓松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帶著一點尚未完全理解的、源自“被承認”的微光,望向那扇重新緊閉的門板方向,仿佛試圖穿透薄薄的門板,看清那道如同迷霧般的身影!
就在這時!
一聲壓抑著極度憋屈和怒火、卻又因最后一絲理智強行按捺而顯得詭異扭曲的低聲嘶吼!猛然響起在另一道敞開的房門處!審訊室通往隔壁雜物間的內(nèi)門(原本方便調(diào)查組調(diào)閱材料)!
“李——書——記?。。 ?/p>
伴隨著這聲變調(diào)的嘶吼!
一個龐大魁梧的身影!帶著滿身如同火山巖漿般即將噴發(fā)的狂躁、憋屈和無處發(fā)泄的毀滅氣息!如同被粗重鐵鏈鎖住脖頸的暴熊!硬生生從那門檻內(nèi)擠出了半個身子!
趙前進!
他額頭上那道猙獰的傷口還在草草裹著的臟紗布下隱隱作痛!臉上肌肉因極度的憤怒和忍耐而扭曲虬結(jié)!那只慣常攥搪瓷缸子的右手此刻死死扣在門框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慘白泛青,指甲幾乎要嵌入朽爛的門板木屑里!那雙熬得通紅的牛眼里,噴濺的火焰幾乎要灼穿空氣!死死地、如同淬毒的烙鐵般、穿過門板!
鎖定了已經(jīng)走出審訊室、只留下一個即將消失的背影的李衛(wèi)國方向!
而在他那布滿血絲的余光深處!
一絲難以壓抑的本能!如同垂死掙扎的毒蛇!死死鎖定在了!
剛剛被李衛(wèi)國親手“蓋章認證”!正帶著一絲茫然站直的——
陳青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