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無聲無息地落著,像是在為這寂靜的深夜伴奏。
邵東陽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車尾那道刺眼的劃痕,緩緩移到了我凍得通紅的臉上。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窘迫和無措。
他沒有立刻說話,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和我那不爭氣的心跳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你弄的?”
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記憶中一樣,沒什么溫度,像這冬夜里的寒風。
冰冷,且直接。
我猛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沾了泥水的鞋尖上,恨不得地上能立刻裂開一條縫,讓我鉆進去。
“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甭曇艏毴粑抿福瑤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完了,又栽他手里了。上次是咖啡,這次是車。下次呢?是不是要把我自己賠給他了?
呸呸呸,陳芳萍,你想什么呢!
他沒有理會我的道歉,也沒有像上次周薇那樣疾言厲色地斥責。他只是沉默著,這種沉默比任何指責都讓我覺得壓抑。
我偷偷抬眼瞄了他一下,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機,似乎正在打電話。
“嗯,車尾被蹭了……沒什么大事……你明天一早安排人過來處理一下?!?/p>
他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仿佛那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豪車,在他眼里不過是個尋常代步工具。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說了些什么,他只是淡淡地應了幾聲:“小刮蹭,人沒事……對,就在藍灣路這邊……嗯,知道了?!?/p>
掛了電話,他又轉(zhuǎn)過身來,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依舊沒什么情緒,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
我感覺自己像個等待宣判的囚犯,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抬起頭來?!彼畹?,語氣不容置喙。
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雪花的冰冷,嗆得我喉嚨有些發(fā)癢。然后,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視線不可避免地撞上了他的。
他的眼睛,依舊深邃如夜空,卻比夜空更冷。瞳孔里映著昏黃的路燈光,也映著我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
心,又不自覺地漏跳了一拍。這張臉,即使在這樣糟糕的情境下再次相遇,也依舊能輕易地撥動我最深處的那根弦。
他會認出我嗎?
那個曾經(jīng)在他公司樓下,因為七百塊小費而對他產(chǎn)生過不切實際幻想的外賣員?
那個在會展中心,打翻了他幾千塊咖啡點心的倒霉蛋?
我緊張地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熟悉或者了然。
然而,沒有。
他的眼神依舊是陌生的,疏離的,甚至帶著一絲被打擾后的不耐。
他好像,還是沒認出我來。
也是,在他那種天之驕子的世界里,我這樣的小人物,大概連成為他記憶中一個模糊符號的資格都沒有。就像路邊的一顆石子,誰會特意記住自己不小心踢到過哪一顆呢?
心里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慶幸。
“名字?!彼ё秩缃?。
“?。俊蔽乙粫r沒反應過來。
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對我的遲鈍有些不滿:“你的名字?!?/p>
“陳……陳芳萍?!蔽倚÷晥笊献约旱拿?,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他點了點頭,又問:“電話?!?/p>
我愣住了,有些沒明白他的意思。賠錢就賠錢,還要電話干什么?難道是怕我跑了?
“留個聯(lián)系方式?!彼坪蹩创┝宋业囊苫?,語氣依舊平淡,“等修車廠的理賠單出來,我會把賬單發(fā)給你。”
原來如此。
我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是即將面臨的又一筆巨額賠償讓我頭皮發(fā)麻,另一方面,能用錢解決的事,似乎又比無休止的糾纏要好一些。
“我……我沒有名片。”我窘迫地說,外賣員誰會帶那玩意兒。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機,解鎖,點開了某個界面,然后遞到我面前:“輸入你的號碼?!?/p>
他的手機屏幕很亮,上面是一個新建聯(lián)系人的界面。
我遲疑了一下,伸出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在他的手機屏幕上,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按下了我的電話號碼。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屏幕,卻仿佛帶著電流,讓我有些微微發(fā)麻。
輸入完畢,我把手機還給他。
他看了一眼,保存。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多余的表情和動作。
“行了,你可以走了?!彼掌鹗謾C,語氣像是打發(fā)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就……完了?
我有些難以置信。沒有預想中的暴怒,沒有尖酸刻薄的嘲諷,甚至沒有多余的盤問。
除了那道刺眼的車痕和即將到來的賬單,這次的相遇,平靜得有些詭異。
“那……那修車大概要多少錢?”我還是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心里抱著一絲僥幸,萬一……萬一不是很貴呢?
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你覺得呢?”他反問,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放心,不會比上次那幾杯咖啡便宜?!?/p>
我怔在原地,腦子里“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記得。
他竟然記得我!
那個在邵氏大廈里,接過他七百塊“巨額”小費的外賣員。那個在會展中心,打翻了他幾千塊咖啡點心的倒霉蛋。
他記得!
所以,他剛才的平靜,不是沒認出我,而是根本不屑于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他的那句“抬起頭來”,也不是為了看清我的臉,而是單純的命令。而那句“你覺得呢?”也不是真的在問我,而是在用他那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提醒我,我曾經(jīng)在他面前有多么狼狽。
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心頭,比剛才膝蓋磕在地上的疼痛更加劇烈。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仿佛被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灼傷。
他只是輕蔑地掃了我一眼,便徑直走向駕駛座。車門在他身后輕聲合上,隔絕了風雪,也隔絕了我和他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引擎啟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車燈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間吞噬了我,將我瘦小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雪地上,拉得又長又扭曲。
那輛豪車緩緩駛離,轉(zhuǎn)瞬消失在路燈盡頭。
我站在原地,任由細密的雪花落在我的頭發(fā)上、睫毛上,冰冷刺骨。夜風呼嘯著,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和愚蠢。
原來,我以為的“他沒認出我”,不過是他眼中不值一提的漠視。
原來,我以為的“又一次偶然相遇”,不過是他眼中又一次“麻煩”的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