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藍色裙裝，雙髻間插著一支素色絨花簪子的丫鬟走進來，朝著窗邊看書的女子輕聲說道：“格格，老爺和夫人有請?！?/p>
董靜姝正專注于手上的書籍《漢書?高后紀》，讀到“惠帝即位，尊呂后為太后…… 惠帝崩，太子立為皇帝，年幼，太后臨朝稱制，大赦天下”時，若有所思。
被丫鬟的聲音驚醒后，她撂下手上的史書，款步到梳妝臺前坐下。
方才一直在主子身旁候著的一等丫鬟銀杏，招呼其他人端水來給格格漱口、洗手。
而后熟練地為格格整理頭發(fā)、補妝，戴上珍珠耳飾，又換上一身得體的衣裳。
全程董靜姝都習以為常任由她們伺候，等收拾妥當后，便帶著兩個丫鬟，朝母親的院子走去。
才靠近花廳，隱隱約約便聽到阿瑪安慰額娘的聲音，“夫人，你且放心……”
董靜姝不稍思索，便徑自穿過珠簾，朝兩人福了福身，“給阿瑪、額娘請安，女兒來遲了！”
董得啟剛從衙門當值回來，連官服都還未更換，見到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嫡長女，滿意地頷首：“靜姝來了，快坐！”
對阿瑪和額娘笑了笑，董靜姝在左側額娘的下首落座。
下人奉上好茶后，董得啟揮手示意，將花廳里伺候的眾人全都打發(fā)了出去。
他面向紫禁城的方向，行了個鞠手禮以示恭敬，而后壓低聲音，略帶著喜意道：“皇上私下向老夫暗示，咱們家的靜姝，是要入宮為妃的?！?/p>
雖說董得啟這輩子的成就或許比不上自家兄長，但兄長可沒他這般好運生了個容貌甚佳的女兒。
他暗自思忖，哪天靜姝若能有幸誕下皇子，那董家作為皇子的外家，飛黃騰達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要是生了公主，那就另當別論了。
公主大多要遠嫁蒙古，以董家的門第，還不夠格請求公主下嫁京城，只能讓女兒母女分離。
如此一來，還不如不生。
“該來的終于來了！” 董靜姝眼底掠過一絲鋒銳的了然，不由自主地攥緊手中的絹帕，那上面的鯤鵬展翅圖被反復摩挲。
她仰頭望著檐角躍動的日光，唇角不受控地上揚，先前刻意維持的矜持轟然瓦解。
兩次輪回，終于再次等來了這縷穿云破霧的東風。
哪怕知道包衣女子總要往宮里走一遭，陳舒婠的心里也早有預想，但此刻還是揪心不已。
她不死心地問道：“老爺，真不能將靜姝的名字劃掉？這可是我們十幾年捧在手心里的珍寶?。?/p>
咱們靜姝一向單純，可從來沒經(jīng)歷過女人間的勾心斗角，怎么能在爾虞我詐的宮里生存下來？
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要讓妾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見夫人越說越過分，將宮里形容成龍?zhí)痘⒀?，言語間對皇家多有不敬。
董得啟謹慎地出言打斷，“好了，夫人，咱們靜姝有幸伴君之側，這是董家的榮耀，你應當高興?！?/p>
董得啟并非不清楚后院的明爭暗斗，為了后宅安穩(wěn)，他向來對女人們間的爭風吃醋裝聾作啞，府上的事情一律交由夫人處理。
只是夫人還是不夠謹慎，這府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旁人安插的眼線。
事如今董家女入宮已成定局，毫無意義的口頭抱怨，只會平白落人話柄。
見額娘在阿瑪話落后，神情悲戚，董靜姝心里一陣酸澀涌入。
為陳舒婠為人母的牽掛之心，也為自己不能回應這份無私的母愛。
她將陳舒婠摟在懷里，言語懇切實則眼里毫無波瀾，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額娘，咱們家身為上三旗的包衣，若不入宮為妃，便只能入宮為婢了。
現(xiàn)如今是最好的結局了，您該為女兒感到高興才是。”
包衣由滿族早期戰(zhàn)俘及附屬人口、內(nèi)部犯罪被罰者、主動歸附清朝的部落或家族組成。
而鑲黃旗、正黃旗、正白旗這上三旗的包衣，在順治年間被劃歸內(nèi)務府管理，負責宮廷雜役、后勤供應、護衛(wèi)等諸多事務。
上三旗出生的包衣女子在適齡時就要小選入宮為皇家服務，被選中者，要在宮里為奴為婢，直到年滿二十五歲才可出宮婚嫁。
少數(shù)包衣女子，還會繼續(xù)留在宮里服役。
而包衣出身的男子則自由許多，多被安排入宮成為侍衛(wèi)，每日下值后即可回府。
被皇上賞識、科舉入仕、有戰(zhàn)功時，還能入朝為官。
男女之間的境遇天差地別。
包衣女子只有幾條窄路可走，成為后宮妃嬪、被皇家賜給他人、等人老珠黃后出宮嫁人或熬死在宮中。
董家隸屬正黃旗包衣，董靜姝參加小選是不可避免的。
規(guī)則上是這樣的，但貓有貓道，鼠有鼠道。
原本憑借她伯父在內(nèi)務府上的關系，在小選時打通關節(jié)，讓她落選后回府自行婚配也并非難事。
可如今她的名字既然已經(jīng)入了皇上的眼，就沒人敢貿(mào)大不韙將她刷下來。
當然，她也并不想被淘汰。
陳舒婠也知道入宮當小主是包衣出生的女人最好的結局了，但望著自己千嬌萬寵養(yǎng)大的女兒，心中的悲苦卻難以自抑。
原本應是正妻的命，如今卻要入宮為妾。
怪誰？要怪只能怪這該死的世道！
不過她心里清楚，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不可表露出來，不然就是給子女招禍。
知道這時候再哭哭啼啼容易讓丈夫心生厭煩，女兒日后在后宮生存，還需要董家的支持。
陳舒婠輕拍了下董靜姝的后背讓其起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老爺說的是，這是靜姝的榮幸，皇恩浩蕩?！?/p>
知道夫人一向識大體，董得啟滿意地點頭，而后從懷里掏一個信封，遞給董靜姝，鄭重叮囑道：“這里面是董家安插在宮里的幾個人手，看完后即刻焚毀。
咱們家在宮里雖說有些許勢力，但這是家族好不容易發(fā)展來的，金貴著呢。
你大伯的意思是，先給你一部分，等你有了身孕，族里會加大支持力度?！?/p>
家族的勢力自然不會一下子全都交到一個前途未卜的人手中。
往不吉利的方面想，萬一靜姝在宮里遭遇不測，那族里尚未動用的勢力還能得以保存。
幾個孩子中，董得啟除了對嫡長子最為重視，平時最為寵愛董靜姝。
他有心為她爭取更多家族支持，可惜身為族長的兄長，為了顧全大局，并未答應。
聽聞只有少部分支持，董靜姝倒也穩(wěn)得住，她對此早有預想，畢竟第一世的時候就是這樣。
世家大族向來都是這般行事，往好的說是分散勢力、多方下注、分擔風險，實則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唯有算盡先機的權衡，卻少見孤注一擲的血性 。
畢竟鐘鳴鼎食之家的門檻下，流淌的從來不是熱血，而是精于計算的冰水。
雖然她對此在意極了，但也知道現(xiàn)在并無更多的利益能讓家族傾全力支持，只能乖巧應道：“女兒省得，阿瑪費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