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的世界,在指尖與古瓷相接的那一刻,縮成一方靜謐的天地。靜修堂工作室里,
檀香幽微,似有若無地纏繞著從老木頭窗欞縫隙擠進來的幾縷天光。一只宋代的影青瓷瓶,
素雅如雨過天青,安靜地臥在無影燈柔白的光圈里,瓶頸處卻裂開一道刺目的傷口,
蜿蜒向下,破碎出歷史的嘆息。蘇晚微微前傾,呼吸放得極輕,幾乎凝滯。
她戴著薄如蟬翼的棉紗手套,指尖溫潤,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細如牛毛的合金銼針,
調整著顯微鏡的焦距。那傷口邊緣細碎的茬口,在放大鏡下纖毫畢現(xiàn),
每一個微小的起伏都承載著數(shù)百年光陰的重量。她的動作精微得如同呼吸,
銼針尖端沿著茬口的走向,謹慎地清理著歲月積沉的污垢和附著物,
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每一次下針,都仿佛在與器物本身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感知著它材質的堅韌與脆弱,揣摩著它最初成型時匠人的心意。旁邊小瓷碟里,
調好的無色透明環(huán)氧樹脂膠液泛著極淡的光澤。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悠遠的鴿哨,
更襯得室內時光凝滯。這里是她的堡壘,隔絕了喧囂、俗念,也隔絕了經年的傷痛?!巴硗?!
”林師傅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從工作室門口傳來,打破了這片沉靜。
他花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泛著銀光,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步履比平時快了幾分。
蘇晚停下動作,但沒有立刻回頭,只是先將手中的銼針輕輕放回工具架,
又用鑷子夾起一片脫脂棉,極輕地吸掉瓷片邊緣剛剛處理時帶出的一點點微塵。做完這些,
她才摘下放大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角,轉過身:“師父?”林師傅已走到她的工作臺前,
將那頁紙遞過來,紙張邊緣因用力而微微卷曲:“大活,‘東方雅韻’特展的核心展品,
一批明清官窯,點名要你主修。尤其是一件‘鳳穿牡丹’粉彩蓋罐,說是殘得厲害,
但又是整個展覽點題的‘圓滿’象征,重中之重?!碧K晚接過委托書,
目光掃過那行顯眼的委托方落款——“藝承拍賣行,策展總監(jiān):沈硯”。
兩個熟悉的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進眼底。她捏著紙張的指尖瞬間冰涼,
血液似乎在剎那間凝固,又在下一秒沖上頭頂,撞得耳膜嗡嗡作響。
那名字后面仿佛延伸出無形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生疼,幾乎喘不過氣。
怎么會是他?七年了。林師傅并未察覺她瞬間的異樣,只是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
語氣里是信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壓力:“時間緊,要求高,那邊催得急。
這批東西分量太重,展覽又是今年文化界的重頭戲,多少雙眼睛盯著呢。沈總監(jiān)要求極高,
業(yè)內出了名的難搞,但…也確實是真懂行的人。晚晚,靜修堂的招牌,師父的手藝,
這回可就靠你了?!奔垙堅谔K晚手中微微顫抖起來,光滑的銅版紙面冰冷而滑膩。
她垂下眼瞼,
強迫自己盯著委托書上對那件“鳳穿牡丹”粉彩蓋罐保存狀態(tài)的描述——“口沿多處崩缺,
腹部裂痕貫穿,釉面剝落嚴重”。每一個冷冰冰的字眼都像冰錐,
刺破了她剛剛維持住的平靜假象。她喉嚨發(fā)緊,想開口應一聲,
卻只發(fā)出一點模糊的、連自己都聽不清的氣音。林師傅終于覺出不對,
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瞬間褪去血色的臉上:“晚晚?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太累了?
”“……沒,沒事,師父?!碧K晚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像帶著倒刺,刮得喉管生疼。
她用力捏緊了手中的委托書,指節(jié)泛白,試圖用這微小的痛感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
“這活…我接?!甭曇舾蓾?,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林師傅還想說什么,
工作室入口處那扇沉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發(fā)出“嘎吱”一聲悠長的輕響。
一道挺拔的身影逆著門外稍顯刺目的陽光,投射進這片沉淀著古物氣息的空間。
空氣仿佛瞬間變得稀薄而凝滯。來人步履沉穩(wěn),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靜修堂老舊的木地板上,
發(fā)出清晰而略帶壓迫感的“叩、叩”聲。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西裝,一絲褶皺也無,
內搭的墨色襯衫解開最上面一粒紐扣,露出利落的喉結線條。陽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鼻梁挺直,下頜線繃得有些緊。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精準地穿過略顯昏暗的室內,
直直落在蘇晚身上,帶著一種審視,一種復雜難辨的情緒,
還有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冰冷。七年時光將他身上的少年意氣徹底淬煉成了沉冷的金屬,
銳利、堅硬,卻也帶著拒人千里的寒氣。沈硯。
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干練套裙、神情緊張的年輕女子,是他的助手陳小姐,
手里捧著一個尺寸不小的深藍色絲絨襯墊盒,顯得格外小心翼翼。沈硯的目光像探照燈,
在蘇晚臉上停頓了兩秒,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能穿透皮囊,看到她靈魂深處竭力隱藏的狼狽。
隨即,視線轉向她工作臺上那只正在修復中的宋代影青瓶,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蘇晚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止了流動,
凍結成冰。她下意識地將手中那張如同燙手山芋的委托書攥得更緊,
紙張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輕微呻吟。她強迫自己站直,挺起脊背,
像一株在寒風中試圖維持最后尊嚴的蘆葦。然而指尖的冰涼和心口的狂跳卻像叛徒,
泄露著她的倉皇無措?!疤K修復師?!鄙虺庨_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一絲波瀾,
如同在念一份公事公辦的合同條款,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般的質感。
“委托書想必你已經看到了。”他微微側身,示意身后的陳助理上前。陳助理立刻會意,
將那個沉甸甸的深藍色絲絨襯墊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蘇晚工作臺邊緣一個相對空曠的位置,
避開了她正在修復的影青瓶。動作輕巧得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沈硯向前一步,
修長的手指動作利落地解開盒蓋上的暗扣。動作間,
一絲極其淡雅、卻與這古物修復空間格格不入的烏木沉香尾調,隨著他的動作逸散出來。
盒蓋掀開。里面靜靜躺著一件器物。饒是蘇晚早有心理準備,在看清盒中之物的瞬間,
心臟還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那確實是一只粉彩蓋罐。高約尺許,
罐身飽滿圓潤,本該是富麗堂皇的鳳穿牡丹圖樣,象征著圓滿與富貴。然而此刻,
它卻像一件被殘忍肢解后又潦草拼湊的殘骸。罐體被幾道猙獰的裂痕貫穿,
最大的那道幾乎將罐身斜劈開來,只靠幾處未完全斷裂的瓷胎勉強維系著整體的形狀。
口沿處好幾處明顯的崩口,如同被野獸啃噬過。原本光潔瑩潤的粉彩釉面,更是大面積剝落,
露出下面灰白色的胎體,斑駁不堪。牡丹花瓣的嬌艷,鳳凰尾羽的華彩,
全都破碎成模糊的色塊和刺眼的空白。它支離破碎,奄奄一息。
像一個關于“圓滿”的巨大諷刺,被粗暴地砸碎在眼前?!傍P穿牡丹粉彩蓋罐,清乾隆官窯。
‘東方雅韻’特展的核心展品,主題的象征。”沈硯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目光銳利如刀,
緊緊鎖住蘇晚,仿佛要看穿她平靜表象下每一絲細微的動搖,“修復要求:完美無瑕。
任何歷史痕跡必須被徹底掩蓋,我要它在展廳燈光下,呈現(xiàn)出生生不息的圓滿形態(tài)。開幕前,
必須完成。”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蘇晚的心上,也砸在這片安靜的空氣里,
激起無形的硝煙。蘇晚的目光從盒中那觸目驚心的殘器上艱難移開,
迎上沈硯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溫度的眼眸。指尖的冰冷蔓延到四肢百骸,
心口的窒息感更重了,但一種本能的、源于職業(yè)尊嚴的反抗,硬生生壓下了喉嚨里的苦澀。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工作室里沉靜的檀香似乎給了她一絲力量?!吧蚩偙O(jiān),”她開口,
聲音竭力維持著修復古瓷時那種特有的平穩(wěn)和專注,卻依舊有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緊繃,
“‘完美無瑕’與文物修復的原則相悖。我們修復,是為了延續(xù)器物生命,
而非篡改它的歷史。這道貫穿裂痕,”她的目光指向盒中罐體上那道最猙獰的傷口,
“它是這件器物生命的一部分,強行掩蓋,是對它真實過往的抹殺。我認為,
應該采用可識別性修復,尊重其歷史傷痕,讓它在‘圓滿’主題下,
展現(xiàn)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堅韌……”“堅韌?”沈硯打斷她,
唇角勾起一個極淡、卻毫無暖意的弧度,那弧度里淬著冰和嘲諷,“蘇修復師,
我要的是‘圓滿’,不是傷痕文學。展廳里的觀眾,是來看藝術品的華美與圓滿寓意,
不是來聽一件瓷器悲情自述它的破碎史?!彼锨鞍氩?,無形的壓力驟然迫近,
帶著那絲冷冽的烏木香,“修復,是讓它‘重生’,抹去一切瑕疵,
恢復它應有的、完美的形態(tài)。這是委托方的要求,也是展覽主題的需要。你只需執(zhí)行。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目光掃過她工作臺上那只正在修復的影青瓶,
瓶身那道已處理大半但仍清晰可見的裂痕,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仿佛在說:看,
你固有的理念,根本達不到我的標準。蘇晚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撞擊著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不是因為憤怒,
而是因為那目光、那語氣、那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挑剔,
瞬間將她拉回了七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混合著淚水,
他憤怒而絕望的嘶吼穿透雨幕:“蘇晚!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
你只在乎你自己那點可憐的原則!”當時的誤解像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帶著絕望的深淵氣息將她吞沒。此刻,這道鴻溝跨越七年時光,以如此具象的方式,
再次橫亙在她面前。盒子里那件殘破的粉彩蓋罐,罐身上那道猙獰的裂痕,
仿佛就是他們之間那道從未愈合、反而在時光里不斷加深的巨大傷口。
工作室里陷入一片死寂。檀香依舊裊裊,卻再也無法安撫人心。林師傅站在一旁,眉頭深鎖,
目光在沈硯不容置喙的強勢和蘇晚強抑著顫抖的側影間來回逡巡,欲言又止。
陳助理捧著空了的絲絨盒,大氣不敢出,眼神里充滿了緊張。空氣凝固成冰,
沉重的壓力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疤K修復師,”沈硯的聲音再次響起,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在蘇晚緊繃的神經上,
“記住我的話:完美無瑕,確保展覽效果。時間,不等人?!闭f完,他不再看蘇晚,
目光轉向林師傅,微微頷首,算是告辭。那眼神依舊是公事公辦的疏離?!傲謳煾担?/p>
后續(xù)細節(jié),我的助手會與貴工作室跟進?!闭Z氣恢復了公式化的平穩(wěn)。隨即,他轉身,
毫不留戀,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門口。陳助理連忙跟上。沉重的木門再次發(fā)出“嘎吱”一聲輕響,
開合間,門外明亮的光線短暫地涌入,又迅速被隔絕在外。腳步聲遠去,消失在走廊盡頭。
工作室里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檀香依舊固執(zhí)地縈繞,
還有那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沈硯的冷冽烏木香,如同幽靈般懸浮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蘇晚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如同風化千年的石雕。
目光死死地、失神地落在那只敞開的絲絨盒里。那只破碎的“鳳穿牡丹”蓋罐,
在無影燈慘白的光線下,每一個崩口,每一道裂痕,都閃爍著冰冷刺目的光,
像無數(shù)只嘲諷的眼睛,無聲地撕裂著她的心防。指尖冰涼得失去了知覺。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仿佛那盒子是吞噬靈魂的魔物。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殘破的瓷片邊緣時,視線驟然模糊。
七年時光構建的、賴以支撐的堤壩,在這一刻轟然潰決。冰冷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靜修堂古舊的木工作臺上,洇開深色的、無聲的圓點。
七年前那場滂沱大雨仿佛再次兜頭澆下?!吧虺?!你聽我解釋!”她聲嘶力竭地哭喊,
雨水灌進嘴里,又咸又苦。那個站在雨幕中的挺拔身影,穿著濕透的白襯衫,背對著她,
肩膀微微顫抖,背影寫滿被徹底背叛后的絕望和冰冷?!敖忉??”他猛地轉過身,
雨水順著他英俊卻扭曲的臉龐滑落,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熊熊燃燒的怒火和刻骨的痛楚,“解釋你怎么會在他的車里?
解釋他怎么會‘恰好’資助了你那個躺在ICU等錢救命的媽?蘇晚,看著我!告訴我,
我沈硯在你眼里,是不是就他媽是個傻得冒煙、活該被你們耍得團團轉的笑話?!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撕裂,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刀子。她張著嘴,
喉嚨被巨大的委屈和絕望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該怎么解釋?那個男人,
沈硯當時最大的競爭對手,以提供母親急需的天價手術費為條件,
逼迫她接受“順路送她去醫(yī)院”的假象?她只是……只是想救媽媽的命??!那筆錢,
是她當時唯一能抓住的稻草。而沈硯,
他那時正為爭取一個至關重要的獨立策展項目拼盡全力,資金鏈繃緊到了極限,
她怎么忍心再給他壓上這足以摧毀他夢想的沉重負擔?“好,很好!
”沈硯看著她慘白著臉、顫抖著嘴唇卻無法辯解的沉默,眼中的最后一絲光亮徹底熄滅,
只剩下荒蕪的冰原和瘋狂的恨意。他猛地抬手,
狠狠指向她身后不遠處的河堤——那是他們無數(shù)次約會的地方,他曾在那里,
笨拙又珍重地將一個親手燒制的、刻著“贈吾愛晚晚”的小瓷杯送給她。而此刻,
那個小瓷杯,連同她破碎的心和無法言說的苦衷,
剛剛被她決絕地扔進了因為暴雨而暴漲的渾濁河水里。“你扔了它?呵……好!
”他發(fā)出一聲近乎癲狂的慘笑,眼神變得無比駭人,
“既然你覺得我們的感情、我送你的東西都這么廉價,都他媽是垃圾……那好!蘇晚,
你給我聽著!”他指著那洶涌翻滾的漆黑河水,每一個字都淬著血和毒,“從今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