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晚掀開白布時,母親的眼皮正在跳動。她掰開僵硬的眼瞼,瞳孔里嵌著十七張人臉,
像被壓扁的蝌蚪。陳蘭的喉管突然發(fā)出咕嚕聲:“該你找下一個了。
”梳妝鏡背面刻著二十七道劃痕。她突然想起三天前。
母親臨死前死死攥著她的手腕說:“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鏡子會吃人?!?1我叫桑晚。
在殯儀館做遺體化妝師,整整三年。鑷子夾著脫脂棉,蘸著防腐液,擦過劉大爺?shù)难燮ぁ?/p>
他走的時候挺安詳,嘴角還留著笑紋。據(jù)說是打麻將胡了把大的,一激動就過去了。
家屬哭哭啼啼,說老爺子這輩子就好這口,走也走得風光。我沒吭聲。
手里的棉花停在他右眼上,指腹輕輕按壓。透過薄薄的棉絮,我又看見了那種東西。
虹膜下方,靠近眼瞼的位置,浮著半張模糊的人臉。柳葉眉,紅嘴唇,看不真切五官,
只能辨出是個女人。“又盯著看啥呢?”老趙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小桑啊,干咱們這行,
忌諱多,別老盯著死者眼睛瞧?!蔽覜]回頭,把棉花扔進旁邊的消毒盆里,
發(fā)出“啪”的一聲響。防腐液濺在指甲縫里,冰涼刺骨?!拔铱匆娏恕!蔽艺f,聲音有點啞,
“劉大爺眼皮底下,有張女人的臉?!崩馅w嗤笑一聲,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手上的福爾馬林味熏得我皺眉:“又犯癔癥了?這月第幾次了?我跟你說,這都是累的,
回去好好睡一覺,別凈琢磨有的沒的?!彼闷鸱蹞?,往劉大爺臉上蓋粉,
動作粗放:“你看這老爺子,多精神,家屬看了保準滿意??焓帐笆帐?,下一個該來了。
”我沒接話,只是盯著劉大爺?shù)难劬?。那半張臉已?jīng)淡了些,像墨汁滴進清水,
慢慢暈散開來。三年了。從第一次給遺體化妝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詭異的現(xiàn)象。
幾乎每個死者的眼皮底下,都藏著這樣一張陌生人的臉。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同事們都說我是壓力太大,出現(xiàn)了幻覺。連心理醫(yī)生都說是職業(yè)倦怠,
給我開了一堆安神的藥??晌抑?,那不是幻覺。它們真實存在,就像長在死者的眼球里,
隨著我的觸摸,輕輕晃動。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著“殯儀館調(diào)度”。
我接起電話。調(diào)度員的聲音帶著歉意:“小桑啊,不好意思,臨時有個急活,
你媽……陳蘭女士,出了點意外,剛送到我們這兒。”我握著手機的手猛地一緊,指節(jié)泛白。
“意外?”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什么意外?”“車禍?!闭{(diào)度員嘆了口氣,
“在城郊那條新修的公路上,具體情況你來了再說吧,人……已經(jīng)沒了。”電話掛斷,
聽筒里傳來忙音,像重錘敲在耳膜上。母親陳蘭。那個跟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卻整整十年沒好好說過話的女人。那個總在深夜對著梳妝鏡喃喃自語,
看見我就皺眉頭的女人。她死了。死在了一場車禍里。趕到停尸間時,冷氣撲面而來,
凍得我打了個寒顫。母親躺在最里面的那張停尸床上,身上蓋著白布,
只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我走過去,手剛碰到白布,就忍不住顫抖起來。深吸一口氣,
掀開了白布。母親的臉蒼白腫脹,眉骨處有一道猙獰的傷口,皮肉翻卷著,露出慘白的骨茬。
顯然是撞擊時眉骨撞在了什么硬物上,碎成了鋸齒狀。這就是我的母親。
那個永遠穿著深色衣服,手指上纏著頂針,在縫紉機前一坐就是一天的女人。
我從工具包里拿出消毒水、棉花、鑷子,還有蠟質(zhì)粉底。手還是抖得厲害,
好幾次差點把瓶子打翻?!皨尅蔽业吐暫傲艘痪?。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發(fā)不出完整的音節(jié)。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我強忍著惡心,用棉花蘸著水,
輕輕擦拭她臉上的血污和灰塵。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僵硬,棉花擦過去,
留下一道道白印。該處理眉骨的傷口了。我拿起蠟質(zhì)粉底,用小刮刀取了一點,
慢慢填進那道猙獰的傷口里。粉底的顏色比她的膚色淺一些,
需要反復涂抹才能遮住傷口的痕跡。就在我用手指輕輕拍打粉底,
讓它更貼合皮膚時——母親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那是一雙渾濁的、失去了神采的眼睛,
瞳孔渙散,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層霧??晌仪迩宄乜匆?,她的瞳孔深處,
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臉。一張,兩張,十張,百張……它們扭曲著,重疊著。
每一張臉上都帶著驚恐和痛苦的表情,嘴巴大張著,像是在無聲地吶喊。我嚇得魂飛魄散,
手里的粉底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就在這時,母親的喉嚨里。
突然發(fā)出了一陣“嗬嗬”的聲響,像是漏風的風箱。然后,一個沙啞、干澀,
從她喉嚨里擠了出來:“晚晚……”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她叫我。
她已經(jīng)十年沒這么叫過我了?!霸撃恪蚁乱粋€了……”話音落下,
她的眼睛又“啪”地一聲閉上了。和剛才睜開時一樣突兀。停尸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冷氣機嗡嗡作響。我站在停尸床前,渾身抖得像篩糠,冷汗?jié)裢噶撕蟊车囊路?/p>
剛才那是……幻覺嗎?可那聲音,那眼神,
還有瞳孔里那些扭曲的人臉……我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粉底刀,手指觸到冰冷的金屬,
才稍微找回了一點真實感。目光落在母親的臉上,她的眼睛緊閉著,
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覺。就像我知道,
每個死者眼皮底下的那張臉,都是真實存在的一樣。母親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
插進了我心里某個塵封已久的鎖孔。找下一個?找什么?找誰?我看著母親蒼白的臉,
看著她眉骨處那道被粉底掩蓋住的傷口,心臟狂跳不止。我在殯儀館給死人化妝三年,
見過形形色色的死者,也見過各種各樣的詭異現(xiàn)象。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樣的詭異,
會降臨到我自己的母親身上。而她留下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像一個沉重的謎團,
壓在了我的心頭。該我找下一個了。下一個……到底是什么?02我沒敢碰母親的梳妝臺。
直到三天后,她下葬的前一晚。靈堂設(shè)在城中村老屋里,白布從房梁垂下來,糊住了窗戶。
親戚們嗑著瓜子嘮家常,說陳蘭命苦,守寡多年拉扯大閨女,臨了還走得這么慘。
沒人注意到我躲在里屋,手搭在蒙著灰布的梳妝臺上。布面冰涼。像母親的皮膚。
我想起停尸間里她突然睜開的眼,那些擠在瞳孔里的人臉,還有那句“找下一個”。
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灰布上,暈開個深色圓點?!爸ㄑ健遍T被推開條縫,
張屠戶探進頭。油乎乎的臉在燭光下泛著紅光:“桑晚啊,你媽后事都辦妥了,
明早出殯別忘帶幡……”。他話沒說完,眼睛就盯上了梳妝臺。喉結(jié)滾動著,
“這鏡子……你媽生前寶貝得很?!蔽覜]應聲,手指在布面下摸到鏡子邊緣的雕花。
那是面老式梳妝臺,母親嫁過來時帶的,抽屜鎖眼總纏著紅繩。張屠戶往前湊了兩步,
圍裙上的血漬蹭到門框:“要不我?guī)湍闶掌饋恚糠胖K眼?!薄安挥?。”我猛地掀開灰布。
鏡面映出我的臉。眼下青黑像涂了墨,嘴唇干裂起皮。母親的臉在我身后模糊著,
遺像里她嘴角抿得筆直,跟生前一模一樣?!皾L出去?!蔽艺f。張屠戶愣了下,
啐了口唾沫:“不識好歹的丫頭?!彼らT走了。屋里只剩我和鏡子。它比我記憶中更舊,
木頭邊框裂了縫,鏡面蒙著層薄灰。我伸手去擦,指尖剛碰到玻璃,突然打了個寒顫。
鏡子里我的倒影,嘴角似乎翹了一下。是錯覺嗎?我甩甩頭,轉(zhuǎn)去看鏡子背面。
手指劃過粗糙的木頭,突然觸到凹凸不平的刻痕。“柳曼”。第一個名字,刻得最深,
筆畫邊緣帶著毛刺,像是用剪刀尖一下下戳出來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柳曼。
那個在我五歲時突然失蹤的鄰居阿姨。母親以前總帶她來家里喝茶,后來就沒人見過她了。
后面還有字?!巴鯊?、李娟、趙建國……”一共二十七排刻痕,每排一個名字,
像列兵似的齊齊整整。有些名字筆畫模糊,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木頭都磨得發(fā)亮。
最后一排刻著“陳蘭”,字跡歪斜,像是臨死前倉促刻上的。
母親為什么要在鏡子背面刻這些名字?柳曼不是失蹤了嗎?其他名字又是誰?
我想起王法醫(yī)說的“溺水”。想起母親瞳孔里那些扭曲的人臉。手指順著刻痕往下滑,
在“柳曼”的名字下面。摸到一個極小的符號——像是朵歪歪扭扭的蓮花。
和我腕上銀鐲子的花紋一模一樣?!斑菄}”。梳妝臺抽屜突然開了條縫。我嚇了一跳,
后退半步。抽屜里有張泛黃的照片,邊角卷著毛。照片上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年輕時的母親,
另一個穿著大紅色旗袍,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是柳曼。她們中間摟著個穿開襠褲的小孩,
手里攥著撥浪鼓,臉被陽光照得模糊。但是能清晰的看見手腕上戴著只銀鐲子。
那鐲子……我猛地擼起袖子。腕上的銀鐲子冰涼貼膚,內(nèi)側(cè)刻著朵蓮花。照片里小孩的鐲子,
和我的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柳曼……小孩……銀鐲子……腦子里突然閃過母親臨死前的話:“該你找下一個了。
”找下一個什么?找這些名字的人嗎?可他們不是已經(jīng)刻在鏡子上了?“咚!咚!咚!
”大門被砸得震天響。張屠戶的吼聲傳進來:“桑晚!你媽骨灰盒還沒系紅繩呢!
明天出殯不吉利!”我趕緊把照片塞回抽屜,用灰布重新蒙上鏡子。手碰到鏡面時,
感覺比剛才更涼了,像是結(jié)了層冰。拉開房門,張屠戶舉著紅繩站在門口。
油膩的頭發(fā)沾著木屑:“磨磨蹭蹭干啥呢?趕緊的……”。他眼睛往屋里瞟,
突然定在梳妝臺上。喉結(jié)又滾了滾,“這鏡子……你媽走前說啥沒?”“沒說。
”我接過紅繩,手指碰到他的手,糙得像砂紙。
他盯著我手腕的鐲子:“這玩意兒……你媽從哪兒弄的?”“關(guān)你屁事?!蔽谊P(guān)上門,反鎖。
靠在門板上,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腔。張屠戶看鏡子的眼神,還有他問起鐲子的語氣,
都透著不對勁。柳曼失蹤那年,張屠戶還是個光棍,
總往柳曼的錄像廳跑……難道……我不敢往下想。低頭看向手腕的銀鐲子,
蓮花紋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光。母親刻在鏡子上的名字,柳曼照片里的小孩,
張屠戶的異?!@一切像團亂麻,纏得我喘不過氣。
“找下一個……”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走到梳妝臺邊,再次掀開灰布。鏡子里的我,
眼下青黑更重了,嘴唇抿成母親慣有的弧度。下一個。下一個到底是誰?我伸出手指,
輕輕撫過“柳曼”的名字??毯酆苌睿竦纻?,嵌在木頭里。也許,答案就在這面鏡子里。
也許,母親留下的這個謎團,需要我一個個去解開。窗外傳來貓叫,凄厲得像小孩哭。
我吹滅蠟燭,摸黑躺到床上,手腕上的鐲子硌著皮膚,冰涼刺骨。明天,母親下葬。而我,
要開始找下一個了。不管那意味著什么。03王法醫(yī)把尸檢報告塞給我時,
正往嘴里扔薄荷糖?!斑菄}”一聲,糖紙在他指尖揉成球。停尸間的燈忽明忽暗,
照得他鏡片上全是雪花紋:“陳蘭的肺,有點問題?!眻蟾婕堩摫鶝?,
“意外車禍”四個字印在最上頭,油墨味嗆得我咳嗽。
王法醫(yī)指節(jié)敲著第二頁:“肺泡里有硅藻,淡水型?!薄肮柙??”我捏著紙角,
指印洇透了紙,“車禍現(xiàn)場……哪來的水?”城郊公路我去過,全是干裂的黃土地,
連條水溝都沒有。王法醫(yī)把糖紙扔進垃圾桶,金屬桶發(fā)出悶響:“所以我把樣本送去復檢了,
結(jié)果還沒出來?!彼蝗粶惤?,薄荷味混著福爾馬林沖進我鼻子,“你給她合眼時,
沒發(fā)現(xiàn)什么?”我想起母親瞳孔里那些扭曲的人臉,喉結(jié)滾動著沒說話。
王法醫(yī)卻像看穿了什么。從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個證物袋,
里面躺著枚銅袖扣:“在她壽衣口袋里找到的,不屬于陳蘭?!毙淇凵峡讨渖徎?,
和我腕上的鐲子花紋相似,只是邊角磕掉了一塊。
王法醫(yī)盯著我的手腕:“1998年柳曼失蹤案,現(xiàn)場也有半枚相同的袖扣。
”我的心猛地一沉。母親下葬那天,張屠戶跟在隊伍最后,扛著的引魂幡歪向一邊。
他穿了件新襯衫,袖口卻少了顆扣子。當棺材落入墓穴時,他突然蹲在地上干嘔,
唾沫星子濺在黃土上,像撒了把紅豆?!皬埵?,”我走過去,故意讓鐲子碰到他胳膊,
“您袖口咋少顆扣子?”他渾身一激靈,袖口飛快地縮進去:“扯……扯掉了唄。
”眼睛卻瞟向我的手腕,像毒蛇盯著獵物。送葬的親戚們竊竊私語,說我不懂規(guī)矩,
都什么時候還注意這個。夜里回老屋收拾母親的東西,縫紉機下的抽屜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