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先生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泥濘、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少年,沉默了。爐火的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躍,映不出絲毫波瀾。他沒有勸阻,也沒有鼓勵,只是平靜地問了一句:
“你想如何要?”
陸守拙被問住了。如何要?他滿腔的憤怒和屈辱,在齊先生這平靜一問下,竟顯得有些茫然。沖進(jìn)趙府打人?那是送死。跪在門口哭訴?那只會引來更大的羞辱。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懷里的殘書,那粗糙的紙頁似乎給了他一絲微弱的支撐。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fā)澀,“我去趙府門口,等他出來。當(dāng)面問他,為何縱馬踏翻我的米糧,為何無故欺辱于人。我要他…賠米,道歉?!弊詈笏膫€字,他說得異常艱難,卻也異常清晰。在青萍鎮(zhèn),讓趙家少爺賠米道歉,無異于癡人說夢。
齊先生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頷首:“去之前,把濕衣服換了。阿婆需要你?!彼噶酥改前诿祝爸喟境硇?。”
沒有評價,沒有指點(diǎn),只有一句平淡的提醒。陸守拙看著齊先生轉(zhuǎn)身離開那破敗窩棚的瘦削背影,心中那股孤注一擲的沖動,反而沉淀下來,化作一種更沉重的決心。他默默走到灶邊,開始淘米、生火?;鸸庥持聊o繃的側(cè)臉,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頑石。
趙府坐落在青萍鎮(zhèn)最寬闊干凈的青石板街盡頭。朱漆大門,銅環(huán)锃亮,門口兩尊石獅子齜牙咧嘴,俯瞰著過往的行人,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權(quán)勢。尋常百姓路過此地,無不屏息凝神,腳步加快,生怕惹上什么麻煩。
而此刻,一個與這威嚴(yán)府邸格格不入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石獅子旁邊不遠(yuǎn)處的陰影里。
陸守拙換上了一身勉強(qiáng)算干凈的舊布衣,雖然依舊單薄,但至少沒了泥濘。他站得筆直,像一根插在石縫里的竹竿,瘦弱卻帶著一股不肯彎曲的韌勁。他懷里緊緊抱著那本殘書,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盾牌。清晨的寒意還未完全散去,他嘴唇有些發(fā)白,但眼神卻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一眨不眨。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趙府側(cè)門開了幾次,有仆役進(jìn)出,看到門口陰影里站著的陸守拙,都投來詫異、鄙夷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低聲議論幾句,卻無人上前驅(qū)趕,仿佛在看一件稀奇的擺設(shè)。
日頭漸漸升高,驅(qū)散了清晨的薄霧。陸守拙的腿腳有些發(fā)麻,腹中饑餓感一陣陣襲來。但他依舊站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過往的行人越來越多,看到這一幕,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議論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那不是西頭巷子的陸小子嗎?他站趙家門口干嘛?”
“找死唄!聽說昨天被趙少爺?shù)鸟R濺了一身泥,米也撒了…”
“嚯!膽子不小,還敢來堵門?等著瞧吧,趙少爺出來有他好果子吃!”
“嘖嘖,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
各種目光和議論如同針尖,刺在陸守拙身上。他感到臉頰發(fā)燙,手心全是冷汗,懷里的書頁似乎都被他攥得有些溫?zé)?。但他?qiáng)迫自己不去聽,不去想,只是死死盯著那扇門。他要一個道理,一個說法!這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
終于,在接近晌午時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了。
趙闕在一群家奴的簇?fù)硐拢瑧醒笱蟮刈吡顺鰜?。他換了一身更顯富貴的錦緞袍子,手里把玩著一塊玉佩,臉上帶著宿醉未醒的慵懶和不耐煩。他顯然是要出門尋樂子。
“少爺,您看…”一個眼尖的家奴立刻發(fā)現(xiàn)了陰影里的陸守拙,指著他對趙闕諂媚地笑道,“那小子還真敢來!”
趙闕順著手指方向看去,當(dāng)他看清是陸守拙時,先是一愣,隨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滑稽的東西,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陸木頭?你還真在這兒杵著?怎么,泥水沒喝夠,還想來討點(diǎn)剩飯?”
家奴們也跟著哄笑起來,刺耳的笑聲在安靜的街道上格外響亮。
陸守拙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似乎給了他一絲力量。他迎著趙闕戲謔的目光,一步步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走到趙府門前的臺階下,仰起頭。陽光有些刺眼,但他努力睜大眼睛,看著臺階上那個錦衣華服的少年。
“趙少爺?!标懯刈镜穆曇粢驗榫o張和長時間的站立而有些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那些嘲笑聲,“昨日你在長街縱馬,踏翻了我的米糧。那是我和阿婆幾日的口糧。請趙少爺賠米,并…道歉?!?/p>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澀,但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說完,他就那樣直挺挺地站著,等待著。周遭的議論聲瞬間消失了,所有人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陸守拙??諝夥路鹉塘恕?/p>
趙闕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一點(diǎn)點(diǎn)沉了下來,像是被一層寒冰覆蓋。他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臺階下那個不知死活的窮小子,眼神里的戲謔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陰鷙和暴戾。
“賠米?道歉?”趙闕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陸守拙,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跟本少爺講理?”
他猛地向前一步,站在臺階邊緣,指著陸守拙的鼻子,厲聲道:“踩了你的米?那是你的米臟了本少爺?shù)鸟R蹄!沒讓你賠馬掌的磨損,已經(jīng)是本少爺開恩!你還敢來要米?要道歉?”他越說越怒,聲音拔高,“我看你是活膩歪了!給我打!打到他爬不起來,看他還敢不敢跟本少爺講他那狗屁不通的‘理’!”
幾個如狼似虎的家奴早就按捺不住,獰笑著沖下臺階,拳腳如同雨點(diǎn)般朝著陸守拙招呼過去!
陸守拙下意識地想躲,但哪里躲得開?他只能本能地蜷縮起身體,雙臂死死護(hù)住懷里的書,用后背去承受那沉重的打擊。
砰!砰!砰!
拳頭砸在骨頭上的悶響,腳踢在身上的劇痛,瞬間淹沒了陸守拙。他被打倒在地,塵土飛揚(yáng)。家奴們下手極重,專挑軟肋下手,一邊打一邊辱罵:
“窮骨頭!也配講理?”
“讓你要米!讓你要道歉!”
“打!打斷他的骨頭,看他還硬不硬!”
劇痛如同潮水般沖擊著陸守拙的神經(jīng),他感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嘴里涌上一股腥甜。視線開始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只有那些惡毒的辱罵和拳腳聲格外清晰。他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慘叫出聲,身體在塵土中翻滾,卻始終緊緊護(hù)著懷里的書卷。
混亂中,不知是誰狠狠一腳踹在了他護(hù)著書的手臂上!鉆心的疼痛讓他手臂一麻,懷里的書脫手飛出,落在不遠(yuǎn)處的塵土里。
“書…我的書…”陸守拙心中大急,掙扎著想爬過去。
“喲,還護(hù)著這破玩意兒?”一個家奴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撿起了那本沾滿塵土的殘書,拿在手里掂量著,臉上露出惡意的笑容,“讓少爺看看,是什么寶貝讓你這么舍不得!”
“還給我!”陸守拙目眥欲裂,嘶啞地吼道,不顧一切地?fù)溥^去。
那家奴卻靈活地躲開,諂媚地將書遞給了臺階上冷眼旁觀的趙闕。
趙闕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捏著那本破舊不堪、沾滿泥塵的書,隨意翻了兩頁,嗤笑道:“什么狗屁玩意兒?論語?哈!一個泥腿子,也配讀圣賢書?真是玷污了先賢!”他臉上露出極度厭惡的神色,像是拿著什么臟東西,手臂猛地一揚(yáng)!
“還給我——!”陸守拙發(fā)出絕望的嘶喊。
那本承載著他父母遺念、啟蒙他心智、給予他精神慰藉的殘破《論語》,在空中劃過一道無力的弧線,狠狠地砸在趙府門口堅硬的青石臺階上!
啪嗒!
書頁散開,在塵土中翻滾,如同折翼的蝴蝶。
就在書頁散落、撞擊石階的瞬間,陸守拙仿佛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被狠狠砸了一下,劇痛遠(yuǎn)超身體的創(chuàng)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絕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發(fā)!他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忘記了眼前的強(qiáng)敵,眼中只剩下那本在塵土中零落的殘書!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從陸守拙喉嚨里迸發(fā)出來!他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氣,猛地撞開擋在身前的家奴,踉蹌著撲向那散落的書頁!
就在他撲倒在那堆散亂書頁上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本看似普通的殘書,散開的書頁在接觸到陸守拙指尖滾燙的鮮血(他嘴角和身上的傷口滲出的血滴落其上)和那幾乎要焚盡他理智的悲憤意念時,其中一頁磨損最嚴(yán)重、字跡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紙頁上,一個模糊的“仁”字,驟然間亮起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純粹堅韌的——青色毫光!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夏夜螢火,一閃即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臺階上正欲下令繼續(xù)毆打的趙闕,都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瞬間的心悸!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浩大而剛正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巨龍被驚擾,極其短暫地蘇醒了一瞬,帶著不容褻瀆的威嚴(yán)!
趙闕臉上的獰笑僵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撲在書頁上、渾身是血、眼神卻燃燒著某種可怕火焰的陸守拙,又看了看地上那本散開的破書,第一次,心底生出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忌憚?
那幾個家奴也僵在原地,面面相覷,剛才那股心悸的感覺讓他們有些發(fā)毛。
陸守拙卻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眼中只有那散落的書頁。他顫抖著,不顧一切地將那些沾染了塵土和血跡的紙張攏在懷里,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仿佛抱著自己破碎的心魂。鮮血染紅了泛黃的書頁,也染紅了他襤褸的衣衫。
他抬起頭,沾滿血污和塵土的臉上,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臺階上的趙闕,眼神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玉石俱焚的決絕和冰冷刺骨的恨意!那眼神,讓見慣了跋扈的趙闕,心頭也猛地一跳。
“書…”陸守拙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不可辱!”
話音未落,一股強(qiáng)烈的眩暈和劇痛徹底淹沒了他。眼前一黑,他抱著那堆染血的殘破書頁,重重地栽倒在趙府門前的塵埃里,人事不省。
朱門依舊威嚴(yán),石獅依舊猙獰。唯有臺階下,那個蜷縮在塵土和血泊中的單薄身影,和他懷里那本同樣染血的殘書,構(gòu)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