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遇,那束穿堂而過的光八月的A城像口密封的蒸鍋,柏油馬路被曬出焦油的氣息,
黏在阿珍的塑料涼鞋底。公交站臺的金屬棚頂折射著毒辣的日光,
將她裸露的腳踝灼出細(xì)密的紅痕,那些紅點在皮膚上連成不規(guī)則的地圖,像某種命運的預(yù)兆。
她攥著簡歷的指尖泛白,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發(fā)皺——那是用表哥工廠廢棄圖紙背面打印的,
為了省下三元錢的打印費。圖紙上殘留的齒輪線條穿過"求職意向"欄,
讓"行政助理"四個字顯得有些荒誕。電子表的紅色數(shù)字跳成14:15,
面試遲到的第17分鐘。阿珍望著十字路口,末班公交像頭垂死的巨獸,
在紅綠燈下冒著白煙,尾氣混著路邊油條攤的油煙,嗆得她喉嚨發(fā)緊。
她想起出門前父親往她帆布包里塞的煮雞蛋,此刻大概已在包里焐得發(fā)燙。
后頸的汗珠匯成冷溪,順著脊椎鉆進廉價襯衫,布料上的漿洗感早已被無數(shù)次手洗消磨,
只剩下緊貼皮膚的潮悶。她低頭盯著地面裂縫里鉆出的野草,三兩片葉子倔強地朝著陽光,
忽然被一串急剎車的鈴音驚得一顫。那鈴聲尖銳得像要劃破午后的粘稠空氣,
二八自行車的車筐里,《計算機編程基礎(chǔ)》藍(lán)皮封面顛出半截,露出里面夾著的泛黃書簽。
騎車的男生剎得太猛,洗得發(fā)白的白襯衫鼓成風(fēng)帆,衣角掃過阿珍的手臂,
帶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涼意。他抬頭時,右眼角的淚痣沾著汗珠,像粒即將墜落的琥珀。
"對不住!沒撞到你吧?"少年的聲線帶著晨露般的清冽,在燥熱的午后顯得格外突兀。
阿珍卻先注意到他膝蓋的補丁——細(xì)密的針腳呈菱形排列,
像母親當(dāng)年改窄她校服褲時的手藝,針腳間還能看到舊布料褪色的條紋。"我叫阿冠,
計算機系大四。"他彎腰調(diào)整松垮的鏈條,后頸新生的胎毛在陽光下泛著金芒,
幾縷被汗水粘在皮膚上。"看你跑得急,要去哪兒?我知道近路。"他說話時,
喉結(jié)在褪色的衣領(lǐng)下輕輕滾動,手腕上戴著塊電子表,表帶處纏著幾圈黑色膠帶。
阿珍猶豫著報出地址,那棟寫著"XX民辦咨詢公司"的寫字樓,她在地圖上看過,
要繞三個街區(qū)。阿冠聽完立刻拍拍后座:"上來吧,五分鐘能到。
"自行車后座的鐵架硌得她大腿生疼,剛坐上去時車身晃了晃,她下意識抓住他腰側(cè)的衣襟,
指尖觸到洗得柔軟的棉布下,嶙峋的肋骨輪廓。就在那瞬間,她聞到了熟悉的堿味洗衣粉香。
那是父親用了十年的"白貓"牌,混著陽光曬透的皂角味,奇異地熨平了她狂跳的心臟。
這種味道讓她想起童年,母親在院子里晾衣服,竹竿上的白襯衫在風(fēng)中飄動,父親收工回來,
帶著一身水泥味,卻會把她架在肩上轉(zhuǎn)圈。車輪碾過巷口油條攤,
油鍋里的氣泡聲和老板的吆喝聲混在一起。
阿冠的聲音混在風(fēng)里:"民辦公司更看重踏實......我姐就在那棟樓上班,
她說......"他的話語被風(fēng)撕碎,斷斷續(xù)續(xù)傳到阿珍耳中。
她望著巷子兩側(cè)剝落如蝶的墻皮,某處墻縫里還嵌著半塊紅磚,
上面用粉筆寫著模糊的"拆"字。突然,阿冠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兩側(cè)是低矮的磚房,
晾衣繩上掛著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偶爾有水滴落在他們身上。陽光被高樓切割成細(xì)條,
穿過晾衣繩的間隙,在阿冠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珍望著他被風(fēng)吹起的衣角,
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的藍(lán)頭巾,那是父親第一次進城時買的,母親一直舍不得戴,
直到最后時刻,還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頭下。蟬鳴依舊聒噪,卻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被巷子的回音拉得悠長。阿珍后頸的汗珠在這一刻蒸發(fā)成霧,竟覺出幾分薄涼。
她看著阿冠蹬車時,小腿肌肉在褪色的牛仔褲下起伏,突然覺得,這個陌生少年的背影,
竟比那棟即將面試的寫字樓更讓她感到一絲安穩(wěn)。2 相戀,
口袋里的半塊巧克力面試自然是黃了。人事主管看著她遲到半小時,
又瞥見簡歷背面的齒輪圖紙,只淡淡說了句"回去等通知",那語氣里的敷衍像層薄冰,
阿珍踩上去就知道會碎。走出寫字樓時,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帆布鞋底粘著地上的口香糖,怎么蹭都蹭不掉。周三傍晚的公交站,
阿冠的自行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夕陽里。他穿著同一件白襯衫,袖口又多了道洗不掉的油漬,
車筐里依舊塞著幾本厚書,其中一本《數(shù)據(jù)結(jié)構(gòu)》的封面角都磨圓了??匆姲⒄?,
他立刻剎住車,帆布包在車把上晃了晃。"給。"他從包里掏出半塊巧克力,
包裝紙印著模糊的"XX民辦學(xué)校"字樣,邊角處有些融化的痕跡。"我姐給的,我不愛甜。
"又摸出支印著"知識競賽"的圓珠筆,筆桿上還刻著某個中學(xué)的名字,"填表用得上,
這支筆寫著順。"阿珍接過巧克力,包裝紙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帶著他體溫的余溫。
她猶豫著咬了一口,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卻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偶爾帶回的糖塊,
總是藏在工裝褲口袋里,被體溫焐得發(fā)軟。阿冠看著她吃,自己卻從包里拿出個干硬的饅頭,
就著水壺喝了口水。最難忘那個暴雨夜。阿珍剛下班,豆大的雨點突然砸下來,
她躲在便利店屋檐下,看著雨幕發(fā)愁。沒過多久,就看見阿冠騎著車沖進雨里,
白色襯衫很快被淋透,貼在背上像層透明的紙。他把車停在便利店門口,甩了甩頭上的水,
從車筐里拿出個塑料袋:"給你送傘。"袋子里是把藍(lán)色的折疊傘,傘骨上還纏著透明膠帶。
阿冠自己卻沖進雨幕去鎖車,回來時頭發(fā)滴著水,襯衫透明如紙,能看見里面瘦削的肩胛骨。
但他懷里緊緊抱著那本《數(shù)據(jù)結(jié)構(gòu)》,用另一個塑料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護著枚珍貴的蛋。
傘下空間逼仄,兩人的肩膀不時碰到一起。阿冠從濕透的包里摸出兩個熱包子,
還冒著熱氣:"肉餡的,我姐腌的酸菜餡兒,她昨天回老家?guī)淼摹?/p>
"包子皮被水汽浸得有些軟,但咬開后,酸香的肉餡讓阿珍胃里一暖。
雨水順著阿冠的睫毛墜落,像斷了線的珠子。阿珍突然想起父親賣血后,袖口沾著的棉球,
那是她十二歲時,偷偷跟著父親去醫(yī)院看到的。她從自己的帆布包掏出個鐵皮糖盒,
里面是曬干的橘子皮,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黃:"泡水喝,省茶葉錢,我爸說這個去火。
"阿冠接過糖盒,用手指捻起一片橘皮,對著路燈看了看,突然說:"我姐十六歲去磚廠,
有次發(fā)高燒,廠里不給假,她自己偷偷跑出來,
把攢了半年的學(xué)費給我買退燒針......"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澀,
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傘骨突然斷裂了一根,
傘面塌下去一塊。阿珍驚呼一聲,阿冠下意識把她往懷里拉了拉,
一只帶繭的手覆上她握傘柄的手。他的掌心有修理自行車留下的薄繭,
指腹因為常年握筆有些粗糙,卻異常溫暖。"阿珍,"他看著她,
鹿眼般濕潤的瞳孔在雨夜里亮得驚人,"以后我養(yǎng)你。"遠(yuǎn)處霓虹燈在雨簾里碎成光斑,
映在他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阿珍反手攥緊那只手,感覺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而她自己的心跳聲,卻像擂鼓一樣,蓋過了暴雨的轟鳴。那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覺得,
貧窮的掌心,也能握住滾燙的光。她看著阿冠被雨水打濕的額發(fā),
突然很想伸手幫他捋到耳后,但最終只是把那半塊沒吃完的巧克力,悄悄塞進了他的褲兜。
3 見家長,門檻上的紗布卷深秋的水泥廠家屬院,父親正佝僂著腰纏腰傷的紗布。
阿冠遞上鈣片的手頓住了——老人掌心的老繭像砂紙,袖口露出的棉球沾著暗紅血跡。"叔,
我?guī)湍p。"他蹲在門檻邊,學(xué)著老人的動作繞紗布,"我姐在磚廠時,
腰也常疼......"父親突然攥住他手腕,
渾濁的眼盯著他后頸:"我閨女吃了二十年苦。"阿珍在廚房聽見這話,
熱水漫過杯沿燙到指尖。她望著墻角掉瓷的搪瓷碗,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冒雨買回的輔導(dǎo)書,
回來后高燒三天。"爸,阿冠手勁大。"阿珍把水杯遞過去,看見父親緊鎖的眉頭松了松。
阿冠還在絮叨:"我姐說,水泥廠的活計最傷腰......"陽光穿過晾曬的工裝褲,
在他背上投下菱形光斑,竟與記憶里父親雨中的背影重疊。父親突然咳著說:"心實就好。
"阿珍看著阿冠后頸新生的絨毛,突然覺得這狹窄的門檻,或許能擋住風(fēng)雨。4 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