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拉穆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岱嶼不得不佩服柴先生的智慧，拉穆果然如他所說——嘴硬心軟。
跟著岱嶼從電梯出來，拉穆聽見岱嶼跟自己說：“記住了，咱家是1802?！?/p>
拉穆不理他，目光完全被家里的陳設(shè)吸引著。
這是一套頂層的復式戶型，進門對著的，就是敞亮的客廳，吊燈是屋頂垂下來幾個磨砂的白色球體，溫暖而有趣，落地窗通著陽臺，陽臺對著江面。
屋子里的風格，一看就是方姨的品味，深深淺淺的大地色組合，簡約大氣。
唯一一點顏色，是沙發(fā)背后那幅畫，夏加爾的生日：紅色地毯上，窗戶邊，妻子手握一束花，綠色上衣的丈夫飄起來吻著她——是仿品，但并不影響和屋子融為一體。
拉穆想，莫叔叔一定也和夏加爾一樣愛自己的妻子。
岱嶼關(guān)上房門，拿出一雙拖鞋放在她腳下，“你要不愿意穿拖鞋，光腳也行，我媽每天早上都拖地?！?/p>
以前小時候，家里是水泥地，可是一到夏天拉穆就不愛穿鞋，帶著岱嶼一起光腳丫滿屋子竄，方姨怕孩子們不衛(wèi)生，每天大早上起來，就先拖一遍地。
拉穆脫了鞋，就穿著白襪子走在地板上。
“怎么樣？當時拆遷，咱爸爸們的生意已經(jīng)掙了點錢，就選了這房子回遷，這些年一直空著。今年決定搬回來，我媽年初就找了個公司給裝修，慢慢添置各種東西。其實以前家里的老物件也搬回來了一些，都在樓上?！?/p>
“嗯，我方姨的眼光，沒人能比的?！?/p>
拉穆回答得心不在焉，想趕緊說完子希的事，可以前的回憶不聽話的不斷浮現(xiàn)出來，讓自己腦子亂亂的。
“來，我?guī)憧纯茨惴揭藤M勁吧啦留下來的寶貝們。”
等岱嶼溫熱的手覆上自己手背，拉穆才意識到，趕緊甩開：“保持距離！”
岱嶼趕緊收回手，撓著頭不好意思的笑著：“對不起，我還像小時候一樣，喜歡牽你的手。”
“岱嶼哥哥，我們不小了?！崩抡f得鄭重其事。
岱嶼點點頭，帶著拉穆上了二樓，隆重的推開走廊右側(cè)的一扇門：“這是我的臥室?！?/p>
拉穆猶豫了一秒鐘，還是進了門，但拘謹?shù)恼驹陂T口，也不往里走。
岱嶼的臥室，還真是和他人如出一轍：干干凈凈。想象中男孩子的臭襪子拖鞋什么都看不見，也沒見往墻上貼什么海報。擺設(shè)也簡單：書桌、書柜、衣柜、床。還有眼熟的——
“來！你看這是什么？”岱嶼走到鋼琴面前，打開琴蓋。
“這是我媽那臺星海。記得嗎？當年她就是用這個教我們倆彈琴的?！?/p>
這臺星海鋼琴，是方姨的嫁妝，也是她最寶貝的東西。
當年方姨的父親是軍樂團的長號首席，母親是歌唱家，算是音樂世家。
方姨大學讀的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在市里的藝術(shù)學校當老師，后來生了岱嶼，沒人幫忙帶孩子，于是就辭了事業(yè)單位的工作，當了全職媽媽。
“當時拆遷，我家大部分家具都送人了。這臺琴，我媽寶貝得要緊，就運回姥爺家放著。這次我們搬回來，我媽第一時間就記得把琴給弄回來，還重新調(diào)了音?！?/p>
拉穆由著岱嶼越說越興奮，推著自己坐到琴凳上，他也在旁邊坐下。
“還記得這首嗎？”
岱嶼翻開琴蓋彈起來，岱嶼的琴聲，優(yōu)雅而工整，領(lǐng)著拉穆進入那個她明明想念卻又不敢想的回憶里：
如果我愿意，我當然都記得。
這是巴赫的某一首小步舞曲，我學完這首就不愿意學下去了。
——拉穆心里翻江倒海。
“那個時候，媽媽說琴藝如人，你跳躍歡快，聽你彈琴最享受；說我節(jié)奏穩(wěn)得不需要節(jié)拍器?？墒呛髞砟悴辉敢饩毩?，說喜歡聽媽媽彈。你啊！從小嘴最甜，說不練就不練，我媽從來不逼你。只要你開口，要聽什么我媽都彈給你，而且哄得她那么開心。那時候我小，真懷疑你才是我媽親生的！”
琴聲不止，思緒在十年前游蕩。
“那會兒你最喜歡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我媽趁你不在的時候，練得那叫一個努力。她說‘拉穆的耳朵靈的呢，我彈得一點點不對她都能聽出來’?！?/p>
“還有，每天中午中央臺會放古典音樂，那會兒放的最多的是藍色多瑙河和維瓦爾第的四季什么的，每次你聽完，都會去鋼琴上彈，一開始只能彈右手，多聽幾次，自己也能扒個左手出來。那個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你，心想我這個妹妹，真是個天才！”
“別說了，過去太久，我都不記得了?！?/p>
拉穆鼻子酸酸的，低著頭不敢看岱嶼，只是小聲說：“你們?yōu)槭裁从只貋?？?/p>
記憶的門就算關(guān)得再緊，只要些微推開一點縫隙，關(guān)在屋子里那些快樂的、憂傷的情緒，就會一絲絲被照亮，無論你愿不愿意。
拉穆不想往回看，但是由不得她，有股線扯著她鉆進了回憶的屋子里。
那時候，爸爸和莫叔叔一起出差，就把拉穆留給方姨照顧。
許多個午后，方姨坐在鋼琴前，或舒緩或輕快的彈著巴赫，陽光穿過窗子，照在她的眼睫毛上，在下眼瞼投下長長的影子。
拉穆和岱嶼，就和著這音樂玩著游戲、繞著屋子瘋跑、或者一起讀一本書。
晚上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就擠在方姨和莫叔叔臥室的大床上。
岱嶼睡在最里面，拉穆在中間，晚上一起編個故事，隨意的時間地點人物，天馬行空的事件，然后困了就牽著手睡覺。
有一次拉穆做噩夢醒了，方姨抱著她哄了好久，從此以后睡覺拉穆都要牽著哥哥或者方姨的手，這樣，夢里也不會走丟。
“我去洗手間。”拉穆飛快的沖出房門，趕在眼淚掉下來之前跑開。
沒事的，拉穆提醒自己，把岱嶼當作一個新認識的人，自己不去想，這些回憶就都不存在。
拉穆洗了把臉，過了會兒才拉開門，撞見正等在門口的岱嶼。
“多年不見，怎么都會堵女生廁所門了？”
拉穆愣了半秒，立馬嘴比腦子快的冒出這句話。
“當然，可不能再把你弄丟了?！?/p>
半天時間，岱嶼發(fā)現(xiàn)，拉穆就是個紙老虎，雖然嘴毒，但是一戳就破。
所以，對付她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臉。
“那我跑！”拉穆企圖從岱嶼身邊躥出去。
“別別別，我在這里等你，是為了給你這個！”
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來，岱嶼遞給拉穆一個黑色絨布包裹的小盒子，“生日快樂！”
岱嶼把盒子塞到拉穆手里，“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拉穆打開盒子，看到一條項鏈：玫瑰金材質(zhì)，120度的圓弧，末端鑲著兩顆鉆，圓弧上面兩只兔子耳朵，耳朵尖上連著蛇骨鏈的兩頭，極簡的設(shè)計，精巧又一點也不落俗套。
拉穆雖然從來不戴首飾，連發(fā)繩都是最簡單耐用的黑色，可是看到這么可愛的設(shè)計，也忍不住嘴角上揚，心里有的地方柔軟了些許。
拉穆的表情，岱嶼看在眼里，“我給你戴上好不好？”
“干嘛！？演偶像劇嗎？你可不要趁機占我便宜！”
拉穆趕緊合上盒蓋。
“那你喜歡不喜歡？”
“哪女孩子不喜歡禮物？”
這回答滴水不漏。
“既然喜歡，總得當著送禮人的面兒戴上吧。我就想看看適不適合你?！?/p>
岱嶼不由分說，把拉穆推到洗手臺的鏡子前，自己輕輕站在她身后，等著她。
“戴就戴！”
拉穆小心翼翼從盒子里取出項鏈，擺弄了半天才搞明白這項鏈怎么打開，終于戴好了才抬眼瞧著鏡子里的自己：
項鏈是鎖骨鏈，位置正好，玫瑰金不像鉑金，金屬感那么強，顏色柔和；磨成了啞光以后，更顯得高級。
“拉穆，你記得你小時候老叫我什么嗎？”
大白兔哥哥，我記得——拉穆的心突然被狠狠捏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大白兔哥哥說好了要和你一起長大，是我說話不算話。我現(xiàn)在回來，就再也不離開。我一直陪著你，我保證！”
岱嶼扶著拉穆的肩膀，兩人都緊緊的看著鏡子里的對方。
莫家去南方的時候，是爸爸帶著拉穆去送的。和很多俗套的情節(jié)一樣：站臺、火車、隔著車窗的依依不舍。
拉穆被爸爸舉著，塞了一大袋大白兔給車廂里的岱嶼：“哥哥，我不在你身邊，沒有人給你糖吃了。這些都給你！”
“嗯嗯，爸爸媽媽說我們?nèi)滋炀突兀判?，糖沒吃完我就回來了！你要乖乖的聽爸爸話，等我回來！”
“嗯，我聽話，哥哥再見！”
“拉穆再見！”
拉穆數(shù)著哥哥回來的日子，一天、一禮拜、一個月……直到有一天她問爸爸，哥哥到底還得幾天才能回來？
爸爸抱著拉穆：“穆寶寶，岱嶼哥哥這次去很遠的地方，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p>
“很遠的地方，是和媽媽去的地方一樣嗎？”
“不是媽媽去的地方，但也很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你騙人！別人都告訴我了，我媽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哥哥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所以你也這么騙我?。堪职帜闶菈娜?，壞人！”
那幾年，好幾次夢里夢見哥哥和方姨，醒來迷迷糊糊以為他們在身邊，可是手一抓，身邊是自己的奶奶，拉穆就開始哭，奶奶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拉穆這樣折騰，后來就回自己家住了。
爸爸又請了保姆專門照看拉穆。
拉穆夜里醒來就一直一直哭，幾次哭著把保姆踢下床，家里換了好幾個人，直到后來，爸爸晚上陪著拉穆，拉著手才能睡著。
不知過了多久，拉穆才明白，夢里不會走丟的人，現(xiàn)實中也會走丟。
媽媽去世的時候，拉穆不知道痛，她只記得哥哥塞到他嘴里那顆糖，暫時屏蔽了外面所有大人的哭聲，也屏蔽了所有失去的悲傷。
小時候拉穆可以任性，可以撒歡，因為她知道哥哥和方姨都喜歡看她鬧，她的機靈，全用在怎么讓哥哥和方姨開心。
她心甘情愿，得心應(yīng)手，也無比幸福和滿足。
可哥哥走了，不回來了，拉穆一開始好怕自己忘了哥哥，想起來就去吃一顆大白兔，但是大白兔再也沒有那么甜了，再也沒有了。
再后來，拉穆懂事了，懂得那種哭得喘不上氣來心里發(fā)酸的感覺叫做痛；懂得人生聚散常有；而人多得是辦法欺騙自己，把痛埋起來，繼續(xù)往前走，不回看。走得足夠遠，痛就過去了。
可是哥哥回來了，回來就回來，為什么他還要拉著自己往過去的回憶里鉆？
那些回憶，拉穆曾經(jīng)上癮一樣，一個人的時候靠著它哭或者笑，然后蛻了一層皮一樣戒掉。現(xiàn)在又被一件件挖出來，拉穆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拉進去，無力反抗，又害怕再經(jīng)歷一次分離的撕心裂肺。
眼眶酸酸的，拉穆怕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下來，低下頭不敢看著鏡子里的岱嶼，只能故作輕松：“小時候說的話，不能算數(shù)的?！?/p>
“小時候的話不算數(shù)，現(xiàn)在說的算不算？”
沉默……拉穆覺得洗手間空間太小，自己快缺氧了。
“小時候說話都不算數(shù)的人，現(xiàn)在說話能算嗎？”抬起頭，拉穆?lián)Q了一副面孔，“我渴了，你請我來家里連水都不給我喝，過分！”
拉穆低頭一出溜，逃了出去。
嘴硬心軟！岱嶼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