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瓊林苑的夜宴,紅燭高燒,映著新科進士們緋紅的袍服,
空氣里浮動著酒香和御膳的溫膩氣息。蘇墨白坐在次席,指尖還殘留著日間跨馬游街時,
百姓拋來的杏花瓣觸感。二十二歲的寒門狀元,身形清瘦,脊背卻挺得筆直,
如一株新生的青竹。吏部尚書手持金杯,踱至御階下,聲音洪亮:“陛下,新科進士蘇墨白,
獻《邊軍糧策》十卷,以賀天恩!”殿內(nèi)絲竹聲稍歇。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那個青袍年輕人。
蘇墨白起身,雙手捧起一摞厚厚的冊頁,穩(wěn)步上前,跪呈御前。皇帝倚在龍椅上,
神色略顯疲憊,隨意地抬了抬手。大太監(jiān)接過冊頁,展開最上面一卷,
朗聲誦讀:“…宣府鎮(zhèn)年需糧秣三十萬石,然實發(fā)之數(shù),賬冊記為三十萬,
倉廩所納僅二十七萬有余…薊州邊軍冬衣,賬目列棉十萬斤,實發(fā)之絮,輕飄無暖意,
疑以次充好…”誦讀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鎮(zhèn)北侯秦莽端坐武官之首,面色沉靜如水,
寬大的手掌卻緩緩握緊了面前的赤金酒杯,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皦蛄?!
”一聲暴喝驟然炸響。鎮(zhèn)北侯猛地起身,厚重的紫檀木椅腿在光滑的金磚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他幾步跨至殿中,高大的身影幾乎遮蔽了御階前的燭光,
一股沙場帶來的無形威壓瞬間彌漫開來。“黃口小兒!”他戟指蘇墨白,聲如金鐵交鳴,
“你可知邊關(guān)苦寒?可知將士浴血?僅憑道聽途說,幾本爛賬,就敢在瓊林宴上,
在陛下面前,妄議軍國大事,污蔑邊關(guān)將士清名!此乃亂我軍心,毀我長城!
”他根本不給任何人插話的機會,猛地抄起御案旁一方碩大的端硯!那硯臺厚重如磐石,
通體墨黑,是前朝貢品。“此等謗軍禍國之徒,留這執(zhí)筆污蔑的手何用!”話音未落,
鎮(zhèn)北侯眼中兇光爆射,手臂肌肉虬結(jié),竟將那沉重的端硯高高掄起,裹挾著凌厲的風(fēng)聲,
朝著蘇墨白剛剛收回、尚未來得及完全放下的右臂狠狠砸落!“砰!”一聲悶響,
如同重錘擊打朽木!蘇墨白身體猛地一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沒有鮮血飛濺,
但那聲悶響和骨骼碎裂的細微“咔嚓”聲,清晰地傳入離得近的幾位大臣耳中。
他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道帶得踉蹌后退兩步,右臂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軟軟垂下,
袖袍內(nèi)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額上冷汗瞬間密布,沿著鬢角滾落。他死死咬住下唇,
沒發(fā)出一聲痛呼,只是那雙清亮的眸子,瞬間被劇烈的痛楚和冰冷的憤怒填滿。“大膽!
”御座旁侍立的老太監(jiān)驚得尖聲呵斥?;实勖偷刈绷松眢w,臉上閃過一絲驚怒:“秦莽!
你…放肆!”鎮(zhèn)北侯隨手丟開沾了點墨漬的硯臺,那硯臺“哐當”一聲砸在光潔的金磚上。
他單膝跪地,動作干脆利落,聲音卻依舊洪亮:“陛下息怒!臣一時激憤,
見不得此等動搖軍心、寒邊關(guān)將士之心的狂悖之言!此子殿試策論便語涉邊軍,
臣只當他年少無知。今日瓊林盛宴,他竟公然獻此謗書,其心可誅!臣請陛下,嚴懲此獠,
以儆效尤!”殿內(nèi)死寂一片。新科進士們噤若寒蟬,文官們面有怒色卻敢怒不敢言,
武官們則神色各異?;实劭粗蛟谙旅娴逆?zhèn)北侯,
又看了看臉色慘白、右臂明顯已廢卻強撐著站立的蘇墨白,眼中復(fù)雜之色一閃而過,
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疲憊。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濃重的倦意:“蘇墨白,殿前失儀,
妄議軍務(wù)…念你初犯,又為今科狀元…罷了。革去功名,貶入翰林院,充…充抄書吏。
此生不得執(zhí)筆軍務(wù)文書?!薄氨菹?!”幾位清流老臣忍不住出聲。
皇帝卻已疲憊地閉上了眼:“散了吧?!薄?.翰林院深處,庫閣如海。
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紙張和墨錠的混合氣味,帶著一種陳舊而沉重的涼意。
陽光透過高高的、蒙塵的窗欞,投下幾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塵埃飛舞。
蘇墨白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布吏服,左臂的袖子空蕩蕩地挽起,用一根布帶固定著。
他坐在一張堆滿舊書卷的矮案后,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發(fā)黃的《宣府鎮(zhèn)軍需實錄》。他用左手,
極其緩慢、笨拙地握著一支細小的狼毫筆,筆尖蘸了墨,試圖在一張廢紙上寫下第一個字。
墨跡暈開,歪歪扭扭,不成字形。筆桿幾次從他尚不靈便的左手手指間滑落,
在紙上留下難看的墨點。額角的汗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粗糙的紙面上,
洇開一小片濕痕。每一次嘗試移動手指,右肩胛處便傳來鉆心刺骨的抽痛,
提醒著他那只手臂經(jīng)絡(luò)寸斷的殘酷事實。
“嗬…嗬…”旁邊傳來一陣壓抑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一個佝僂的身影,
無聲無息地挪到蘇墨白的矮案旁。那是個極老的雜役,穿著一身漿洗得看不出原色的舊衣,
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的風(fēng)霜。他手里拿著一塊半濕的抹布,
渾濁的眼睛掃過蘇墨白顫抖的左手和紙上那團污糟的墨跡,
喉嚨里發(fā)出意味不明的“嗬嗬”聲。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的手,
指了指蘇墨白面前那本《宣府鎮(zhèn)軍需實錄》,又指了指庫閣深處某個堆滿畫卷的角落,
然后便拖著一條似乎不太靈便的腿,慢慢地、無聲地挪走了。蘇墨白抬起頭,
看著老人消失在高大書架陰影里的背影,心中微動。他放下筆,忍著肩臂的疼痛,
起身走向老人所指的角落。角落里堆滿了落滿灰塵的卷軸。他小心地翻找著,
指尖被灰塵染黑。忽然,一個不起眼的、用普通藍布包裹的長卷軸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拂去灰塵,解開系繩,緩緩展開。是一幅長卷工筆設(shè)色畫——《千里運糧圖》。畫卷極長,
筆法細膩嚴謹,描繪著長長的運糧隊伍在崎嶇山道上艱難前行的景象。車隊連綿,
糧車首尾相接,蔚為壯觀。運糧的民夫佝僂著背,臉上帶著麻木的疲憊。
押運的兵丁盔甲鮮明,神情卻透著懈怠。遠處是隱約的邊關(guān)城堞。蘇墨白的目光,
卻死死地、一遍又一遍地掃過畫中那些裝載著糧食的車輛。他默默數(shù)著。一遍,兩遍,
三遍…畫的末端,清晰地題寫著畫作的年月和地點:宣德十年秋,由通州至宣府鎮(zhèn)。
宣德十年…正是他手中那本《宣府鎮(zhèn)軍需實錄》所記載的年份!他猛地丟下畫卷,
踉蹌著沖回矮案,用左手費力地翻開那本厚厚的實錄,找到宣德十年秋,
宣府鎮(zhèn)接收糧草的記錄條目。手指因為激動和疼痛而微微顫抖,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宣德十年十月初九,收通州轉(zhuǎn)運糧秣,計大車一千二百輛,
每車載糧二十石,合糧二萬四千石入庫…”一千二百輛!蘇墨白的心跳驟然加速!
他再次撲到畫卷前,忍著劇痛,用左手食指,沿著畫中連綿的車隊,一輛一輛地點過去。
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九百輛!只有九百輛!畫卷上清晰可辨的糧車,只有九百輛!
那剩下的三百車糧,去了哪里?賬冊上為何記為千二百車?是畫師漏畫了?
還是…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鉆入他的腦海。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再次回到矮案,
左手顫抖著,重新拿起筆。這一次,他不再試圖寫字,而是用筆尖,在廢紙的空白處,
模仿著賬簿上那些奇特的、形如“米”字的符號,一個接一個地畫著。
這些符號夾雜在正常的數(shù)字和文字之間,在《軍需實錄》里隨處可見,
像是某種約定俗成的標記?!懊住弊帧Z米…賬目…缺額…蘇墨白閉上眼,
右臂的劇痛似乎變成了某種冰冷的燃料,燃燒著他的思維。
他回憶著在翰林院庫閣角落里翻到的那些塵封的前朝賬冊、商號舊檔。
一些模糊的線索在腦海中漸漸串聯(lián)。幾天后,當蘇墨白再次在廢紙上畫下一個“米”字符號,
并在旁邊歪歪扭扭地標注上“通州陳記米行”時,庫閣深處那個佝僂的身影,
又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了。聾畫師——蘇墨白后來知道,這位老人姓黃,曾是宮中畫待詔,
因意外失聰,才被打發(fā)到這冷僻的庫閣——渾濁的眼睛掃過蘇墨白紙上的標注,
喉嚨里又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他枯瘦的手指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
畫了一個更復(fù)雜的符號:一個“米”字,外面套了一個圓圈。蘇墨白瞳孔一縮!這符號,
他在鎮(zhèn)北侯府一位遠房姻親經(jīng)營的當鋪舊賬副本里見過!那是標記“溢價收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