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九幽冥陵的守墓大殿已聚滿了人。
青銅獸首燭臺里的牛油燭噼啪炸響,火星子濺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林昭昨夜在老龜那喝的燒刀子,燙得人心底發(fā)疼。
他站在最前排,后頸能感覺到玉娘的目光——那小丫頭非說要替他整理道袍,此刻正攥著衣角,指尖在他后背戳出個小鼓包。"昭哥,"她壓低聲音,"你手怎么這么涼?"
林昭垂眼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節(jié)泛著青白。
三日前接過黑玉牌時,牌底刻痕硌出的紅印還沒消,此刻正隨著心跳一下下刺痛。"沒事,"他扯了扯嘴角,"許是起太早吹了風(fēng)。"
老龜?shù)目人月晱牡铋T傳來。
這位總拎著酒葫蘆的守墓長老今日換了身玄色壽紋袍,腰間的銅鈴被晨風(fēng)吹得輕響,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威嚴(yán)。
他往供桌后一站,目光掃過人群,最后在林昭臉上頓了頓,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進(jìn)骨頭里。
"守墓雜役晉升,乃幽冥陵百年規(guī)矩。"老龜?shù)穆曇艋熘茪怙h過來,"今日賜下守墓符,領(lǐng)符者得掌陵中三分之一巡查權(quán)。"他掀開青銅匣上的紅綢,里面躺著三張泛黃的符紙,最上面那張還沾著星點朱砂,像是剛畫好的。
林昭的喉結(jié)動了動。
昨夜老龜灌他酒時,說過這符紙是用陵中千年寒木所制,能引動幽冥之氣護(hù)陵。
可此刻他盯著老龜枯樹皮般的手,突然想起父母臨終前的話——"陵下有秘,見符則開"。
"林昭。"老龜喊他名字時,尾音微微發(fā)顫。
林昭上前兩步,彎腰接過符紙。
指尖剛觸到符面,一陣刺痛順著經(jīng)脈竄上來。
他瞳孔驟縮——符中靈流根本不是老龜說的"護(hù)陵之氣",倒像是被人強行揉進(jìn)了陰煞,那些黑氣正順著符紙紋路游走,像無數(shù)小蛇在啃噬他的靈脈。
"謝長老。"他垂著頭,聲音發(fā)悶,袖子卻悄悄攥緊了符紙。
余光瞥見陸巖站在右首第三排,正用帕子擦嘴——三日前被靈流反噬的傷還沒好利索,嘴角的血漬擦了又滲。
"退下吧。"老龜揮了揮手,目光卻掃過林昭藏符的袖口,似有深意。
林昭退到原位,后背抵著冰涼的石壁。
他閉了閉眼,運轉(zhuǎn)靈氣視覺——這是他父母用命換的本事,能看透天地靈氣脈絡(luò),代價是每多用一次,太陽穴就像被鋼針扎。
眼前的世界突然變了顏色。
燭火化作金色光帶,人群的靈氣流轉(zhuǎn)如溪流,而最觸目驚心的是腳下——青石板下纏著粗如兒臂的黑絲,像活物般蠕動著匯聚向一個點。
陸巖的腳邊。
林昭猛地睜眼,額角沁出冷汗。
那是噬魂靈陣,專吸活物精魄為陣眼供能的邪術(shù)。
他在父母留下的手札里見過,當(dāng)年他們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有人在陵下布這種陣,才被追殺至死。
"陸巖。"他低低念了聲這個名字。
三日前那家伙被靈流反噬咳血,今日卻站得筆直,連帕子都收進(jìn)了袖中。
哪有受傷的人好得這么快?
分明是有人用邪術(shù)吊著他的命,讓他當(dāng)陣眼。
玉娘扯了扯他的袖子:"昭哥你臉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昭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冷汗沾了她一手。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陣要是啟動,首當(dāng)其沖的是站在前排的他,然后是老龜,最后整座大殿的人都得被抽干精魄。
可為什么?
就因為他得了晉升資格?
不,不止。
父母留下的守墓令、老龜昨夜的話、符紙里的陰煞氣...所有線索都指向陵下的秘密。
有人怕他靠近核心區(qū)域,怕他揭開當(dāng)年真相。
"玉娘,"他湊到她耳邊,聲音輕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等會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往殿門跑,別回頭。"
玉娘的眼睛一下子紅了:"昭哥你..."
"噓。"林昭摸了摸她發(fā)頂,指尖在她后頸點了點——那是父母教他的小手法,能暫時封閉靈脈,抵御陰煞。"相信我。"
殿中突然響起鐘聲。
林昭抬頭,見老龜已經(jīng)舉起了酒葫蘆,準(zhǔn)備行最后的賜福禮。
陸巖的手悄悄按在腰間,那里鼓著個小包裹,隱約能看見紅繩——那是觸發(fā)陣眼的引信。
林昭的手指在袖中摩挲著符紙。
他能感覺到陰煞之氣在符里翻涌,像在尋找出口。
既然有人想借他的手啟動靈陣,那他偏要把這股氣引回去。
"長老,"他突然踉蹌一步,"我...我腿軟。"
老龜?shù)木坪J頓在半空,目光如刀掃過來。
陸巖的嘴角扯出半分冷笑,手按得更緊了。
玉娘驚呼一聲要扶他,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推開。
林昭的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他借著前傾的力道,肩膀擦過陸巖的胳膊。
陸巖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電到了——林昭在擦過的瞬間,用靈氣擬態(tài)將符中的陰煞之氣順著兩人相觸的皮膚推了過去。
"對不住,"他低著頭,頭發(fā)遮住抽搐的嘴角,"許是太激動了。"
陸巖的臉?biāo)查g慘白。
他能感覺到有東西順著胳膊往心臟鉆,像冰錐又像火炭。
他下意識去摸腰間的引信,卻發(fā)現(xiàn)手根本抬不起來——那股陰煞之氣正纏著他的經(jīng)脈,把他釘在原地。
林昭扶著供桌站起來,目光掃過陸巖扭曲的臉。
他知道,真正的好戲,才要開始。
老龜?shù)闹湔Z聲陡然拔高,混著酒氣的嗓音里透出幾分晦澀的古意。
林昭耳尖微動——那是守墓人傳承中啟動護(hù)陵靈脈的法訣,可此刻他用靈氣視覺掃過,卻見青石板下的黑絲正順著老龜?shù)脑捯舣傞L,像被熱油澆過的藤蔓般滋滋作響。
"起——"老龜最后一個字咬得極重,供桌上的青銅燭臺突然炸開,燭油濺成金雨。
林昭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他能清晰感知到那股陰煞之氣正從符紙里掙脫,順著他的靈脈往上竄,卻在觸及他刻意布下的靈力印記時,突然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般打了個旋。
同一時刻,陸巖腰間的紅繩引信"啪"地崩斷。
他原本緊繃的嘴角終于扯開一絲得意,可這抹笑意剛爬上眼角,便被突如其來的劇痛凍成了冰渣——有什么東西正從他與林昭相觸的胳膊鉆進(jìn)來,像萬千細(xì)針在血管里跳舞,更可怕的是那股陰煞之氣竟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順著他的經(jīng)脈直往丹田鉆!
"啊——!"陸巖踉蹌著撞翻身后的木凳,雙手死死掐住脖子,指縫里滲出黑血。
他的眼球開始充血,眼白上爬滿蚯蚓似的紫筋,原本還算周正的面容扭曲成了惡鬼模樣:"不...不是我!
是他——"話未說完,一口黑血便噴在林昭腳邊,整個人直挺挺栽倒在地。
殿內(nèi)瞬間炸了鍋。
玉娘尖叫著撲過來,被林昭反手拽到身后護(hù)著。
幾個雜役嚇癱在柱子旁,有個膽子小的直接尿了褲子,臊味混著血腥氣在殿中彌漫。
老龜?shù)木坪J"當(dāng)啷"落地,他踉蹌兩步扶住供桌,渾濁的眼珠里翻涌著林昭從未見過的驚怒:"封陣!
快封陣!"
林昭垂眸盯著腳邊的黑血,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他能感覺到那股陰煞之氣在陸巖體內(nèi)橫沖直撞,像頭被拔了牙的惡犬般失去了目標(biāo)——這說明靈陣的主引根本不在陸巖身上,陸巖不過是個被推出來的替死鬼。
父母手札里的字跡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陰煞聚陣,必有活祭;活祭若崩,主陣必現(xiàn)。"原來如此,有人怕他觸及陵下秘密,所以先拿陸巖當(dāng)餌,若靈陣成功,他會被吸成干尸,陸巖也不過是個用完即棄的棋子。
"都退開!"老龜?shù)男珘奂y袍被冷汗浸透,他顫抖著從懷里摸出塊刻滿咒文的青銅牌,拍在陸巖心口。
黑血突然凝固成塊,陸巖的抽搐總算緩了些,可七竅仍在滲著黑紅的液體,整個人像被抽干了生氣的傀儡。
"雜役陸巖私布邪陣,謀害同儕!"老龜?shù)穆曇衾飵е澮?,目光卻像刀子似的刮過人群,"今日之事,誰若敢多嘴半個字,便和他同罪!"
人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有個尖嗓子的雜役突然跪下:"長老明鑒!
陸頭目這兩日總說要'辦件大事',昨夜還見他往陵西的亂葬崗跑——"
"住口!"老龜猛地甩袖,那雜役被氣浪掀得撞在墻上,咳得直不起腰。
他轉(zhuǎn)身看向林昭時,眼神突然軟了些:"小昭,你跟我來。"
林昭跟著老龜穿過偏殿時,能聽見身后玉娘帶著哭腔的"昭哥",可他只能攥緊袖口——此刻不是安撫小丫頭的時候。
偏殿的檀香燒得正濃,老龜關(guān)上門的瞬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早知道?"
林昭沒否認(rèn)。
他盯著老龜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想起昨夜這雙手還給他斟燒刀子,酒液在粗陶碗里晃出月亮的形狀:"符紙里的陰煞氣不對,靈陣的走向也不對。"他頓了頓,"當(dāng)年我爹娘,也是被這樣的陣害死的。"
老龜?shù)氖置偷匾活?,像被燙到似的松開他。
檀香突然變得嗆人,林昭看見老人眼眶泛紅,喉結(jié)動了又動,最后只擠出句:"明日辰時,你去陵心殿。"他從懷里摸出塊半指厚的鐵牌,上面刻著"守墓使"三個古字,"陵下核心區(qū)域百年沒清過,該有人去看看了。"
林昭接過鐵牌,指尖觸到牌底的刻痕——和三日前的黑玉牌一模一樣。
他抬眼時,老龜正望著窗外的晨霧,霧氣漫過他的白發(fā),像給人裹了層灰撲撲的紗:"那里的霧,比外頭濃十倍。"老人的聲音輕得像霧里的蛛絲,"進(jìn)去的人,很少有能好好出來的。"
林昭捏緊鐵牌,掌心被刻痕硌得生疼。
他望著窗外翻涌的霧氣,突然想起父母臨終前的眼神——也是這樣的霧,也是這樣的決絕。
他知道,屬于他的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