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凌寒的腳傷痊愈得差不多時，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一周了。
他推開教室門的瞬間，熟悉的悶熱氣息夾雜著嘈雜聲浪撲面而來——后排幾個男生正嬉笑著推搡打鬧，女生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空氣中飄散著辣條和汗水的混合氣味。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在教室里搜尋，很快鎖定了靠窗的位置。
教室里嘈雜的人聲此起彼伏，丁淺卻像置身于另一個世界般安靜。
她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垂落，在課本上投下一小片陰影。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偶爾停下來思考時，她會無意識地咬住下唇——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格外專注。
凌寒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就坐在自己這組，只隔了兩個位置的前排。
轉(zhuǎn)學(xué)這么久，他竟從未注意過這個安靜到近乎透明的同學(xué)。
此刻的她與那晚判若兩人——沒有狡黠的笑容，沒有張揚的虎牙，只有微微蹙起的眉頭和抿成一條線的嘴唇。
經(jīng)過她座位時，凌寒故意放慢了腳步?？伤B頭都沒抬，完全沉浸在題海中。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纖細的睫毛輪廓。他注意到她校服袖口磨出的毛邊，和桌角貼著的便利貼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一陣風(fēng)吹進教室，掀動她的書頁。丁淺這才如夢初醒般伸手按住，卻依然沒有抬頭。
凌寒突然很想知道，在那副平靜的表象下，還藏著多少他不曾見過的模樣。
午后的倦意襲來，他草草咽下最后一口午飯，懶懶地趴在課桌上。
朦朧間，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窗外——操場邊的梧桐樹下，丁淺的身影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視線。
她孤零零地坐在盤虬的樹根間，膝頭攤開的書頁在風(fēng)中輕顫，手里捧著個干癟的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著。
"難怪瘦成這樣..."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席卷而來的睡意淹沒。
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教室里瞬間沸騰起來，同學(xué)們爭先恐后地涌向門口，桌椅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
凌寒故意放慢收拾書包的動作，余光瞥見丁淺仍坐在位置上，低頭專注地翻看著一本破舊的筆記本。
整整一天，她都沒有往他的方向看過一眼，仿佛那晚山間的相遇只是一場幻覺。
凌寒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帶，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至少該道個謝的，他想。
就在他猶豫的片刻，丁淺已經(jīng)合上筆記本，動作利落地塞進桌洞。
當(dāng)丁淺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凌寒不自覺地踱到她空蕩蕩的座位前，陽光斜斜地照進桌洞，映出那本被塞進去的筆記本。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來，指尖剛觸到扉頁就僵住了——"活著，才能看到更多星星?！o淺淺"
這行小字像是被反復(fù)摩挲過，邊緣已經(jīng)有些模糊，正當(dāng)他準備放回去時，突然發(fā)現(xiàn)課桌內(nèi)側(cè)刻著一句話，木紋都被筆尖磨出了凹痕：
"你需萬分忍耐，靜候時機，破土凌云，一擊貫日。"
字跡娟秀卻力道十足，被臨摹了千萬遍，像極了寫字的那個人。
凌寒的指尖懸在空中，仿佛能感受到寫字人落筆時的決絕。
凌寒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越界的事，他猛地回過神，慌忙將筆記本塞回原處，卻已經(jīng)晚了——那句話像烙鐵般印在了腦海里。
"忍耐...一擊貫日..."
他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走廊的穿堂風(fēng)拂過發(fā)燙的耳根，卻吹不散腦海中那個矛盾的形象：一邊是山間笑得痞壞的虎牙少女，一邊是教室里安靜到近乎透明的單薄背影。
……
第二天的午休鈴剛響，凌寒就擠進了食堂的長隊。
當(dāng)窗口阿姨問他要什么菜時，他脫口而出："兩份糖醋排骨。"
這個決定做得干脆利落，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那夜?fàn)敔數(shù)脑捪窀毿〉拇?，悄然扎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此刻那刺正隱隱作痛，讓他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丁淺啃著干饅頭的側(cè)臉，她單薄得硌人的肩膀，還有...她課桌里那些無處訴說的話。
梧桐樹下，丁淺依舊坐在那個位置，膝蓋上攤著一本地理書。
樹影婆娑間，凌寒走近時，丁淺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書頁上的文字突然變得模糊，但她固執(zhí)地沒有抬頭，只是脊背不自覺地繃緊成一條僵直的線。
"給。"
那個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一盒食堂的盒飯遞到眼前，旁邊還躺著一顆洗得發(fā)亮的紅柿子，表皮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丁淺終于抬起眼。樹蔭下，她的眸子黑得深不見底，凌寒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略顯慌亂的倒影。
"你爺爺告訴你了。"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書脊，"所以，現(xiàn)在是同情時間？"
凌寒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他確實無法解釋——為什么會在食堂窗口前脫口而出要兩份糖醋排骨，為什么會來尋找這個總是獨來獨往的身影。
"隨你怎么想。"他把盒飯輕輕放在盤錯的樹根上，轉(zhuǎn)身時校服衣擺帶起一陣微風(fēng)。
書頁合上的聲音很輕，卻讓凌寒的腳步頓住。
丁淺慢條斯理地撫平卷起的頁角，聲音像淬了冰："游戲結(jié)束了，少爺。"
她站起身，衣角掃過那盒未動的飯菜，"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凌寒猛地轉(zhuǎn)身，眉頭緊鎖："或許我確實想幫你，但這絕不是同情！"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幾分少爺特有的執(zhí)拗，"就算真是同情，你現(xiàn)在這樣，接受一下會怎樣？"
話剛出口，凌寒就后悔了。丁淺的眼神瞬間冷得像冰，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王子拯救灰姑娘的戲碼？"她輕笑一聲，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箭，"可惜，我沒時間陪你玩。"
凌寒清楚地看見她攥著地理書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書頁在她掌心皺成一團。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進那雙漆黑的眼睛。
"我不是——"他急于解釋，卻被丁淺打斷。
"知道嗎？"她突然向前一步，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憐憫。"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卻倔強地挺直脊背，"我活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丁淺的眼睛在樹影下亮得驚人，像兩簇跳動的火焰："你看到一只在泥潭里掙扎的流浪狗，覺得可憐，就隨手丟兩塊骨頭？這就是你所謂的幫助？"
"這有什么不對？"凌寒被她尖銳的比喻刺痛，少爺脾氣徹底上來了，"至少狗知道感恩，不會反咬喂它的人一口！"
丁淺緩慢地站起身，將地理書塞進那個洗得發(fā)白的書包。
當(dāng)她開口時，每個字都像冰錐般刺骨："如果你沒打算把它拉出泥潭，就別假裝慈悲地停下腳步，少爺。"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讀音。
斑駁的陽光在凌寒臉上跳動，映出他憤怒到扭曲的表情："你簡直不可理喻！還有，別用那種語氣叫我少爺！"
"難道不是嗎？"丁淺冷笑，"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凌家少爺嗎？你不是最討厭這個破地方嗎？"
她向前一步，聲音突然拔高，"那你現(xiàn)在到底在做什么？問問你自己！"
凌寒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最終猛地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腳步重重踏在落葉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
走出十幾步遠，凌寒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他鬼使神差地回頭望去——
丁淺依然站在原地，垂眸凝視那顆柿子，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進她漆黑的眼睛。
她的表情平靜得近乎冷漠，仿佛剛才激烈的爭執(zhí)從未發(fā)生過。
這一刻，凌寒突然被某種頓悟擊中：那顆鮮紅的柿子就像一面鏡子，赤裸裸地映照出他們之間天塹般的差距。
它讓丁淺最不堪的窘迫無所遁形，也讓他高高在上的"善意"顯得如此可笑。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腳步不自覺地遲疑。但骨子里的驕傲最終占了上風(fēng)，凌寒硬生生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大步走向教學(xué)樓。
秋風(fēng)卷起落葉，在他身后打著旋兒，像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