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漪一路上算是被韓羿拉著離開的淮陽王府,四人上了馬車,云漪便迫不及待的掙脫了韓羿的“攙扶”,坐到了綺月身邊。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綺月一上車,強撐的精神便徹底垮塌。臉上的巴掌印還火辣辣的,淮陽王府那金碧輝煌的牢籠和森然威壓帶來的巨大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靠在柔軟的車壁上,臉色慘白如紙,呼吸急促,還未等蘇清讓詢問,便頭一歪,徹底暈了過去。
“綺月姐姐!”云漪驚呼,慌忙扶住她下滑的身體,淚水再次涌出。她自己的衣衫凌亂,發(fā)絲散落,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但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昏迷的綺月身上,那雙驚恐絕望的眸子里只剩下純粹的擔憂。
韓羿緊抿著唇,看著云漪為綺月焦急的樣子,看著她蒼白脆弱卻依舊強撐的側臉,心頭百味雜陳。劫后余生的慶幸,看到她平安的松懈,以及那晚失控帶來的巨大羞恥和后怕,此刻都化作了更強烈的、想要將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的沖動。
“蘇公子,勞煩送我們回醉紅樓?!痹其籼ь^,擔憂的蹙著眉請求蘇清讓。
“不回醉紅樓了。”韓羿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內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跟我回將軍府。那里安全,沒人敢再動你們分毫?!?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云漪,試圖在她眼中找到一絲軟化。
云漪抱著昏迷的綺月,聞言猛地抬起頭。那雙還帶著淚痕的眼眸里,驚恐尚未完全褪去,卻瞬間被更深的抗拒和冰冷覆蓋。她幾乎是立刻搖頭,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卻異常清晰堅定:“不!我不回去!”
“云漪!”韓羿的眉頭瞬間擰緊,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被拒絕的焦躁和不解,“你還想去哪里?醉紅樓那種地方……”
“將軍!”云漪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尖銳,“那里再不堪,至少是我憑自己本事立足的地方!將軍府……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從你把我賣進醉紅樓那天起,就沒有了!” 她抱緊綺月,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你……”韓羿被她眼中的決絕刺痛,一股郁氣堵在胸口。他想起自己這些天的煎熬,想起剛才在王府的驚心動魄,只覺得她這固執(zhí)簡直不可理喻!“本王是為了你好!你……”
“夠了!”一直沉默觀察的蘇清讓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不容置疑的威嚴,打斷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他揉了揉眉心,看著昏迷的綺月,又看看幾乎要崩潰的云漪和一臉怒氣的韓羿,果斷道:“醉紅樓暫時不能回,將軍府……碧漪姑娘現在也不想去。綺月姑娘傷勢不輕,需要靜養(yǎng)。不如先到我府上暫住。我侯府雖比不得王府森嚴,但護二位姑娘周全還是做得到的。等綺月姑娘醒了,再從長計議,如何?”
這個提議,暫時擱置了最激烈的沖突點。云漪看著昏迷不醒、臉色慘白的綺月,又看看蘇清讓,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和感激,最終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韓羿雖滿心不情愿,但看著云漪那副隨時可能倒下的脆弱模樣,再看看昏迷的綺月,終究是重重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馬車駛入靖安侯府。早有仆婦準備好了一處清幽雅致的跨院廂房。
云漪自己給綺月把了脈,沒有大問題,估計是心脈脆弱導致驚嚇過度導致的昏迷,便松了口氣。她拒絕了仆婦的幫忙,堅持親自照顧綺月。她小心翼翼地幫綺月擦拭臉頰,更換被冷汗浸濕的衣物,動作輕柔而專注,就像以前綺月不遺余力的教導、保護、療愈她一般。
韓羿也留了下來,沉默地站在廂房外間,高大的身影透著煩躁和一種無處發(fā)泄的郁結。他看著云漪忙碌的背影,看著她對綺月流露出的毫無保留的關切,仿佛眼前浮現了云漪多年來照顧他服侍他的景象,原來他得到過云漪對他的這般照顧。心中那股想要將她帶回去的念頭更加強烈了。
“跟我回去?!碑斣其艚K于安頓好綺月,疲憊地坐在床邊時,韓羿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將軍府可以給你最好的照顧,不會再讓你遭受今天的處境……”
云漪沒有回頭,只是疲憊地閉上眼,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韓將軍的救命之恩,碧漪銘記于心。但回將軍府……絕無可能。將軍府是將軍的府邸,不是奴婢的歸宿。請將軍……莫要再提?!?/p>
“你……”韓羿被她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激得心頭火起,正要發(fā)作。
“咳咳……”床榻上,綺月發(fā)出一陣虛弱的咳嗽,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眼神還有些渙散,但看到守在床邊的云漪和站在不遠處的韓羿,立刻明白了處境。
“碧漪……”綺月的聲音沙啞微弱,卻帶著急切,她掙扎著想坐起來。
“姐姐!你別動!”云漪連忙按住她,眼中含淚。
綺月緊緊抓住云漪的手,目光銳利地射向韓羿,帶著花魁的傲氣和保護者的決絕:“韓羿!你還想做什么?!碧漪說了不回去!你沒聽見嗎?!她不是你的物件!由不得你想丟就丟,想撿就撿!醉紅樓很好,我們就要回醉紅樓!哪也不去!” 她的聲音雖弱,卻字字鏗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維護,說罷便強撐著要下床。
云漪趕緊又上前扶住她,讓她躺回床里。
韓羿的臉色瞬間鐵青!被一個女伶如此頂撞,還是當著蘇清讓的面,讓他顏面盡失,怒火中燒!他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氣勢迫人:“放肆!本王的事,輪不到你一個……”
“韓羿!”蘇清讓一個箭步擋在綺月床前,同時也隔開了韓羿和云漪的視線。他臉上慣常的慵懶笑容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少見的嚴肅和警告,“夠了!這里是侯府!綺月姑娘傷重未愈,碧漪姑娘也受驚過度!你想讓她們再暈過去嗎?!”
他壓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用力按住韓羿緊繃的手臂:“聽我的!你先回去!讓她們在這里安心休養(yǎng)幾日!一切等綺月姑娘好些了再說!你在這里杵著,除了添亂,有什么用?!我答應你,人在這里,我蘇清讓保她們平安!若有閃失,你唯我是問!”
蘇清讓的話如同冷水,澆在韓羿狂躁的怒火上。他看著蘇清讓嚴肅的眼神,再看看床上臉色慘白卻怒視著他的綺月,以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的云漪……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挫敗感涌上心頭。他知道,此時硬來,只會讓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他死死地盯著云漪的背影,仿佛要將那抹水藍色的身影刻進骨子里。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他猛地甩開蘇清讓的手,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冰冷的警告:“蘇清讓,記住你的話!若有閃失……” 他沒有說完,但那森然的語氣足以表明一切。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帶著一身未散的戾氣和深深的挫敗,轉身戀戀不舍,隨即又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漸漸遠去。
韓羿在回將軍府的路上身心疲憊,之前每天的高強度訓練都沒有此刻讓他感覺這么累。
自己為了她們兩,忙前忙后,一夜未睡,還做了這輩子最不劃算,也是最不齒的一筆買賣,卻討不來半點好。
她與蘇清讓不過第一次有交集,都寧可待在侯府,也不愿回自己待了十年的將軍府。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讓云漪生厭,是他失控的那晚,還是把她開玩笑賣入紅樓那天?亦或是……在他日積月累的欺壓下……
韓羿覺得最近好像什么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云漪對他的態(tài)度,還有云漪在他心里的分量。
他韓羿何時有這么卑微過,他覺得很挫敗,自己十八歲開始跟隨父親上戰(zhàn)場,小到上山剿匪,大到擊退蠻夷,幾乎可以說是戰(zhàn)無不勝,怎么就在把這女人要回將軍府的事情上屢屢受阻碰壁呢。
他忽然覺得一個云漪能頂敵方一隊人馬,讓他筋疲力盡,束手無策。
***
韓羿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天已大亮,他沒騎馬,因為要思考。門童開門時就看到他神情頹廢的拉著馬慢慢走來,滿身疲憊感。
將馬交給門童,他繼續(xù)渾渾噩噩的向府內走回去。
“將軍回來了??”一道溫柔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是趙襄兒。韓羿看向從別苑走向他的趙襄兒,他都忘了,昨天他拋下她而去。韓羿一時間從煩亂的思緒中拉回心神,抱歉的看向趙襄兒:“襄兒……郡主……實在抱歉,事情有點棘手,我剛處理完。怠慢你了?!?/p>
趙襄兒緩步走近,目光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以及那身沾染了晨露和灰塵、顯然一夜未換的衣袍上掃過。她臉上依舊掛著溫婉得體的淺笑,聲音輕柔:“將軍言重了。軍務要緊,襄兒豈敢耽擱將軍正事。只是……”她頓了頓,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心,“將軍看起來……似乎十分疲憊?不知是何等緊急軍務,竟讓將軍徹夜未歸?”
這看似平常的關心,此刻卻如同最鋒利的探針,直刺韓羿心虛的防線。
韓羿心頭一緊,眼神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輕松”的表情,聲音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僵硬:“勞郡主掛心。并非什么大戰(zhàn)事,只是……只是府中一個爹爹生前特別交代要照拂的遠房丫鬟,在城東出了點意外,受了些驚嚇。爹爹臨終囑托,不敢怠慢,便親自去處理了一下,耽擱了些時辰?!?他將云漪的身份模糊成“遠房丫鬟”,將驚心動魄的營救輕描淡寫為“出了點意外,受了些驚嚇”,試圖掩蓋那不堪的真相。
他不知道的是,昨日他失態(tài)離去后,趙襄兒心中疑慮叢生。她不動聲色地喚來自己從蜀地帶來的心腹侍女,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去打聽一下,碧漪姑娘是何許人也?,還有……韓將軍與她之間的事?!?京中權貴圈子里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韓羿之前大鬧醉紅樓之事。不過半日,侍女便將打聽到的消息,包括韓羿如何將人“賣”進青樓,后來如何日日包場聽曲,甚至韓羿失控之事,都一五一十、小心翼翼地稟報給了趙襄兒。
此刻,聽著韓羿那漏洞百出、明顯在遮掩的謊言,看著他眼中那極力掩飾的疲憊、狼狽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那個“丫鬟”的在意,趙襄兒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面上不動聲色,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卻悄然蜷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原來如此。
什么“緊急軍務”,什么“遠房丫鬟”……
原來他拋下自己,徹夜不歸,是為了那個被他親手送入風塵、卻又念念不忘的青樓女子!甚至不惜為她徹夜奔波!
巨大的失落、被欺騙的憤怒以及一種被輕視的屈辱感瞬間席卷了趙襄兒。然而,多年王府的教養(yǎng)和骨子里的驕傲,讓她硬生生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
她非但沒有拆穿,反而順著韓羿的話,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釋然”和“理解”,聲音更加溫軟:“原來如此。老將軍重情重義,將軍謹遵遺命,亦是至孝至信。那丫鬟……可安頓好了?” 她甚至體貼地用了“丫鬟”這個稱呼,仿佛真的相信了他的說辭。
韓羿見她似乎信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也松懈了一分,連忙道:“已經安頓妥當了,在……在一位友人處暫住休養(yǎng),有勞郡主費心。” 他含糊地帶過地點,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
“那便好。”趙襄兒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韓羿疲憊不堪的臉上,帶著真切的關懷(這關懷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她確實心疼他此刻的狀態(tài)),“將軍一夜辛勞,想必未曾歇息。襄兒已讓人備好了早膳和安神湯,將軍不如先用些,再好好歇息半日?身體要緊?!?/p>
她的體貼入微,此刻聽在韓羿耳中,如同天籟。他正需要這樣一個臺階,一個能讓他暫時逃離混亂、舔舐傷口的空間。
“多謝郡主。”韓羿的聲音帶著一絲真切的感激和如釋重負,“那韓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此刻只想用食物和睡眠麻痹自己,暫時忘記侯府里那雙冰冷的、拒絕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