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臨,華燈再上。韓府的油壁馬車再次停在了醉紅樓那燈火通明、笙歌不絕的門前。
這一次,韓羿的現(xiàn)身帶來的不是煞氣,卻引發(fā)了更深的恐慌。
他剛踏下馬車,門口攬客的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一眼認出他,臉上的媚笑瞬間僵住,如同見了鬼魅,花容失色地尖叫一聲,提著裙擺就往樓里跑,連聲喊著:“媽媽!媽媽!不好了!那位煞星又來了!”
樓內(nèi)的絲竹聲似乎都滯澀了一瞬。很快,鴇母便連滾帶爬地沖了出來,臉上厚厚的脂粉都蓋不住那驚恐的煞白,發(fā)髻都歪了幾分。她幾乎是撲到韓羿面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哎喲我的小祖宗!韓……韓將軍!您……您怎么又大駕光臨了?昨兒個是媽媽的不是,沒招呼好您,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再……” 她嚇得語無倫次,生怕這位爺一言不合又要動手搶人。
韓羿看著眼前這混亂的景象,眉頭微蹙,心中掠過一絲不耐,但想到蘇清讓的“教導”,強壓下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慌什么?本將軍今日是來聽曲兒的?!彼麚P了揚手中的描金食盒,“碧漪姑娘今晚的檔期,本將軍包了。按規(guī)矩,價高者得?!?/p>
鴇母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煞星……是來花錢聽曲兒的?還按規(guī)矩?她狐疑地打量著韓羿,見他雖面色冷峻,但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還提了個精致的食盒……莫非真是轉(zhuǎn)了性?不管怎樣,有錢不賺是傻子!鴇母臉上瞬間堆起職業(yè)化的諂笑,腰也直了幾分:“哎喲!瞧媽媽我這眼神!將軍您快里邊請!碧漪姑娘今晚剛好有空檔,我這就去安排!保證給您安排最好的雅間!姑娘,快請將軍上樓!”她連忙招呼一個還算鎮(zhèn)定的侍女引路。
這一次,鴇母親自安排的是三樓最幽靜、視野最好的一間雅室“攬月軒”,遠離了大堂的喧囂。
韓羿在雅間坐定,目光掃過布置清雅的房間,最終落在門口。很快,珠簾輕響,那抹曼妙的身影走了進來。云漪,或者說碧漪,依舊穿著素雅的衣裙,眉心的海棠花鈿在柔和的宮燈下靜靜綻放。她看到韓羿,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警惕和了然,但面上卻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屬于“碧漪”的平靜疏離。她微微福身:“將軍?!?/p>
韓羿看著她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頭那股無名火又隱隱有竄起的趨勢。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想起蘇清讓的話,將手邊的描金食盒往前推了推,動作有些僵硬,語氣更是帶著一種刻意的、居高臨下的生硬:“給你的?!?/p>
云漪的目光落在那精致華貴的食盒上,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平靜地問:“將軍這是何意?”
“打開看看?!表n羿移開視線,盯著桌上的茶盞,仿佛那青瓷上的花紋極其有趣。
云漪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上前,打開了食盒的蓋子。一股濃郁的、甜膩的桂花香氣瞬間彌漫開來,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四塊晶瑩剔透、點綴著金黃桂花的糕點——正是春田齋的招牌桂花糕。
她看著那熟悉的點心,眼神有瞬間的恍惚,仿佛被那濃郁的香氣帶回了多年前那個觥籌交錯、而她只能垂手侍立、饑腸轆轆的夜晚。那瞬間的渴望和隨之而來的深深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心田。
韓羿見她沉默,以為她被這“厚禮”震住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語氣也緩和了些,帶著一絲施舍般的意味:“我記得你小時候……似乎挺饞這個?春田齋的,嘗嘗吧?!彼ο胱屪约郝犉饋怼皽睾汀币稽c,卻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矜傲。
云漪緩緩抬起眼,看向韓羿。她的眼神很平靜,沒有驚喜,沒有感動,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似乎還藏著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嘲諷。她輕輕合上食盒的蓋子,聲音清冷,如同玉磬相擊:“將軍記性真好。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碧漪在此,衣食無憂,倒不勞將軍破費惦記?!?/p>
韓羿臉上的那點緩和瞬間凝固。他預想過她會欣喜,會感激,會軟化,卻唯獨沒料到是這般冷淡疏離的拒絕!一股被拂了面子的怒意直沖頭頂,他強壓著,臉色沉了下來:“你這是什么意思?本將軍特意給你買的!”
“將軍厚意,碧漪心領(lǐng)?!痹其粑⑽⒋鬼?,姿態(tài)恭順,話語卻寸步不讓,“只是無功不受祿。將軍若想聽曲,碧漪自當盡心侍奉。至于這糕點……”她頓了頓,抬眼直視韓羿,目光澄澈,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還請將軍收回,或賞給他人吧?!?/p>
“你!”韓羿猛地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著云漪,看著她那平靜無波的臉,看著她眉間那朵刺眼的海棠花,昨夜在醉紅樓受挫的怒火和此刻被拒絕的難堪交織在一起,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他想掀翻桌子,想掐著她的脖子質(zhì)問她憑什么敢如此放肆!
雅間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云漪似乎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壓力,依舊安靜地站在那里,如同風雨中一株柔韌的青竹。
韓羿胸膛劇烈起伏,額角突突直跳。他死死盯著云漪,從牙縫里一字一句地擠出話:“好……好得很!云漪,你給本將軍記住今天的話!” 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響聲。他看也不看那盒被拒絕的桂花糕,帶著一身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怒火和冰冷的寒意,大步流星地沖出了雅間,厚重的門簾被他甩得噼啪作響。
鴇母一直提心吊膽地守在門外不遠處,聽到動靜嚇得一哆嗦,只見韓羿臉色鐵青、煞氣騰騰地沖出來,頭也不回地下了樓,很快消失在門外夜色中。她連忙探頭看向雅間內(nèi),只見云漪正彎腰扶起被撞倒的椅子,動作平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桌上那盒精致的桂花糕,孤零零地散發(fā)著甜膩的香氣,無人問津。
鴇母拍著胸口,長長松了口氣,暗道:“菩薩保佑,沒打起來就好……” 至于那盒價值不菲的點心?她眼珠一轉(zhuǎn),扭著腰走了進去:“哎喲我的好姑娘,這春田齋的桂花糕可是稀罕物,將軍既然賞了,你不吃,媽媽我可就……”
云漪直起身,淡淡看了鴇母一眼,那眼神讓鴇母后面的話自動消音。她沒說話,只是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清涼的夜風涌了進來,瞬間沖淡了室內(nèi)濃郁的桂花甜香。
她望著樓下韓羿的馬車絕塵而去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眉心的海棠花在夜風中,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清冷的寒意。
那盒象征著“過去”和“施舍”的桂花糕,終究未能融化她心中凍結(jié)了十年的寒冰。韓羿的第一次“哄”,以他強壓怒火、不歡而散告終。而云漪,在風月場的泥沼中,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
靖安侯府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在寂靜的深夜里被拍得震天響,急促而暴躁,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幾只寒鴉。
內(nèi)院深處,蘇清讓正擁著新得的西域美人,軟玉溫香在懷,薄紗帳內(nèi)暖意融融,眼看就要共赴巫山。急促的腳步聲和貼身小廝刻意壓低的稟報卻在門外響起:“小侯爺,韓將軍……韓將軍他來了,臉色很不好看,嚷嚷著一定要立刻見您!”
蘇清讓埋在美人頸窩的動作一頓,片刻后,那張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了然的“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嘴角歪了歪,帶著點被打斷好事的煩躁,最終還是戀戀不舍地松開懷中溫軟的嬌軀,懶洋洋地吩咐:“得了,讓他去前廳等著。伺候爺更衣……算了,就這么去吧?!彼S意扯過一件薄薄的銀線暗紋中衣披上,松松垮垮地系了帶子,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和精致的鎖骨,赤著腳便趿拉著軟底綢緞鞋,打著哈欠往前廳走去。
前廳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股撲面而來的低氣壓。韓羿如同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高大的身影繃得死緊,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意和濃得化不開的暴怒。他腳下昂貴的地毯上,似乎還帶著夜露的濕痕。
“韓羿?”蘇清讓揉著惺忪的睡眼,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飾的抱怨,“你大晚上不睡覺,跑來擾我清凈作甚?天塌了還是地陷了?”
韓羿猛地轉(zhuǎn)過身。他那張俊朗的臉上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底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下顎線緊緊繃著,仿佛壓抑著滔天的怒火。他沒有回答蘇清讓的調(diào)侃,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釘在空氣中某個無形的點上,仿佛要將那虛無刺穿。他大步走到廳中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一撩衣袍下擺,重重坐下,震得桌上的杯碟都輕輕一跳。
“陪我喝酒!” 四個字,如同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冰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瀕臨爆發(fā)的狂躁。
蘇清讓挑了挑眉,看著他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他心中了然,非但沒惱,反而覺得有趣極了。能讓韓羿氣成這樣,那丫頭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嘖嘖嘖,”蘇清讓慢悠悠地踱到桌旁,在韓羿對面坐下,揮手示意噤若寒蟬的下人,“去,把我珍藏的那兩壇三十年的‘燒春刀’搬來!再弄幾個下酒的小菜,要快!”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韓羿那張黑如鍋底的臉,“說說吧?怎么個事?”
韓羿先是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仿佛要澆滅心中的火,才將剛剛提著桂花糕去賠禮卻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給蘇清讓一五一十的說了。
韓羿猛地一拳砸在堅實的紫檀木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震得剛端上來的酒壇都晃了晃。他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眼中燃燒著屈辱的火焰,“那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我韓羿何曾對誰低過頭?特意給她買那勞什子糕點,她竟敢……竟敢給我原封不動地退回來!還說什么‘無功不受祿’!簡直……簡直豈有此理!”
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拍開酒壇的泥封,濃郁辛辣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蘇清讓親自執(zhí)起沉重的酒壇,將兩個海碗大的青玉杯斟得滿滿當當,琥珀色的酒液在燭光下蕩漾。
“來來來,消消火,先喝一碗!”蘇清讓將其中一碗推到韓羿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姿態(tài)依舊慵懶,眼神卻帶著洞悉的精明,“我就說嘛,你那法子太糙!春田齋的桂花糕是不錯,可你也不想想,你現(xiàn)在送她這個,她心里能是什么滋味?是甜?還是……澀得慌?”
韓羿端起那碗烈酒,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如同刀子般滾過喉嚨,灼燒著五臟六腑,卻奇異地暫時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只剩下一種燒灼的麻木和更深的煩躁。他重重放下空碗,碗底磕在桌面發(fā)出脆響,喘著粗氣:“那你說怎么辦?醫(yī)書藥材一時半刻尋不到好的!難道要我給她跪下不成?!”
“跪下?那倒不至于。”蘇清讓慢條斯理地啜飲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讓他愜意地瞇起了漂亮的桃花眼,“不過,你得讓她看到‘誠意’。誠意不是靠一塊糕點就能打發(fā)的。女人心啊,是水做的,也是冰做的,你以前用石頭砸了它十年,現(xiàn)在想用一塊糖就讓它化開?做夢呢!”
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帶著點循循善誘的意味:“你得讓她覺得,你是真‘悔過’了!光送東西不行,得讓她想起點……好的?”
“好的?”韓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諷刺的弧度,“我跟她之間,有什么‘好’的?” 他腦海中閃過的,全是破碎的一片狼藉。
“沒有?”蘇清讓挑眉,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你再想想?仔細想想?比如……她剛進府那會兒?那么小一個丫頭,無依無靠的,除了你爹,府里還有誰對她稍微……嗯,不那么壞?” 他引導著。
韓羿皺著眉,煩躁地又給自己倒?jié)M一碗酒,辛辣的液體再次灌下。在酒精的灼燒和刺激下,一些極其模糊、被他刻意忽略的畫面,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艱難地浮了上來。
……似乎有那么一次,很早了。他帶著幾個狐朋狗友在府里玩鬧,不知誰提議要玩“捉迷藏”,還故意把范圍劃到了府邸最偏僻的角落。他為了躲藏,鬼使神差地鉆進了云漪住的那片破院子后面的雜物堆里。等了許久,同伴們都沒找來,天色卻暗了下來。雜物堆里又黑又悶,還散發(fā)著霉味。他正煩躁地想出去,卻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靠近。他以為是同伴,屏息等著,卻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是云漪。她提著一盞光線極其微弱的小油燈,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臉上帶著明顯的擔憂。她似乎在找他?還是只是路過?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在那片昏暗的光線下,用那細弱蚊吶的聲音,試探性地、帶著點害怕地喊了一聲:“少……少爺?您在……這兒嗎?” 當時他只覺得被這卑微的丫頭發(fā)現(xiàn)很丟臉,立刻惡聲惡氣地呵斥她:“滾開!誰讓你過來的!滾!” 她嚇得手一抖,油燈差點掉地上,連忙縮著脖子跑開了。
還有一次……好像是冬天,他練功后出了一身汗,嫌回房太遠,便就近去了離校場不遠的一處閑置暖閣休息。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一條半舊的、洗得發(fā)白的薄毯子,帶著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草藥味……毯子很薄,根本擋不住多少寒意,卻莫名地讓他覺得沒那么冷了。當時他只以為是哪個粗心的仆役隨手放的,從未深究……
這些畫面模糊而遙遠,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韓羿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軟弱”的念頭驅(qū)逐出去,聲音干澀而煩躁:“想不起來!就算有,也是她身為奴婢的本分!”
“本分?”蘇清讓嗤笑一聲,搖了搖頭,“韓羿啊韓羿,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行,我知道了,合著你是半點好沒給著人家,全是惡行。”
“那又怎樣?”韓羿的聲音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強硬,“嚇唬嚇唬她罷了!又沒真把她怎么樣!”
蘇清讓扶了扶額,差點就要對這根木頭失去耐心。“那你到底還想不想讓她回來了!”
“想!”韓羿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幾分自己都沒注意到的迫切,仿佛是云漪坐在他對面詢問他你想不想我回去。
意識到自己失了態(tài),韓羿輕咳一聲,重新坐定,為掩心虛的拿起酒杯悶了一口。
“那你聽我的,你就每天都去光顧,控制自己不要發(fā)脾氣,該聽她撫琴唱歌便聽,她問你就答,實在不行不說話也可以,就讓她看到你的決心?!碧K清讓盯著他,語重心長的說道,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這……能行嗎?”韓羿猛地抬頭,眼神死死盯著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蘇清讓看著他眼中那復雜難辨、交織著暴怒、驚駭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哀求的光芒,心中微微一嘆。這個驕傲到不可一世、視他人如草芥的兄弟,這次恐怕是真的……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