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抬眼掃過堂內(nèi)錯落的木制藥柜，開口問道：“郎中，你這鋪子里都賣些什么藥材？”
郎中停下手上動作繞出柜臺，抬手虛引藥柜道：“公子且看，藥柜各層皆貼有木牌標(biāo)價，尋常草木金石之屬本店俱備。”
“我瞧瞧?！焙馓で鞍氩?，目光在貼滿桑皮紙標(biāo)簽的抽屜上掠過，見品類倒也齊整：靈草、麻草、滌塵花、溫草、蒲草、溫莓、芝蘭，價格自下而上逐級攀升。指尖劃過標(biāo)著芝蘭價格的木牌時，二十枚銅板的朱砂字跡刺得他眼皮一跳——幾日前在山上搏殺的那幾個黑衣人，搜出的銅錢一共也不過十幾枚銅板。
“這般貴重？”他禁不住咂舌。
郎中捻著山羊胡輕笑：“這算什么，比這更貴的多了去了?！?/p>
衡指尖摩挲著袖中幾枚銅板，忽然抬眼望向柜臺后正在擦拭藥罐的郎中：“我方才瞧著都是草木原材，可有成品丹藥？”
郎中擦拭著青瓷藥罐的手頓了頓，抬眼笑道：“公子說的可是回春丹那種仙家妙藥？小店只有外敷的跌打藥，丹藥需得丹方與丹爐，尋常坊市哪得一見?！?/p>
“原來如此……”衡眉梢微垂，目光在藥柜上逡巡，將靈草的披針狀葉片、滌塵花的三瓣紫蕊默默烙進眼底——這些草木若能在野地里尋著，便能省下不少銅板。他抬手抱拳：“既如此，便不叨擾了。”
“公子慢走?！?/p>
剛踏出藥鋪門檻，褐色布衫的石幫幫眾正沿著青石板路招搖而過，腰間皮帶上的石質(zhì)腰牌撞出哐當(dāng)聲響。
衡望著他們衣襟上繡的石紋暗記，忽然想起之前孫老板提到過的石幫行徑，眼下正好有空去了解清楚具體什么情況也好作打算。
雕花木門半掩著的孫記貨鋪里，破木箱堆得比人還高，卻掩不住貨架上零星的貨品。衡推門而入時，銅鈴響聲驚起梁上塵埃，孫老板正對著賬本發(fā)呆，指間的狼毫在宣紙上洇出個墨團。
“孫老板，您這臉色比柜上的陳皮還蔫巴，莫不是又遭了？”衡抬手叩了叩積灰的柜臺。
孫老板往柜臺后一靠，掌心搓過泛黃的賬本封面，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是你啊……倒沒明搶，只是這保護費——”他忽然警惕地瞥向門外，壓低聲音，“每周初辰時一到，石幫的人準(zhǔn)來收二十枚銅板。如今生意愈發(fā)清淡……”話尾隱在一聲嘆息里，像被掐斷的燭芯。
“這石幫如此橫行霸道難道就沒人管嗎？””
衡想到方才藥鋪里芝蘭的標(biāo)價，忽然覺得這世道的荒唐，竟比藥材的貴賤更讓人齒冷。也不知這里的治安是怎么維護的，是只有石齒鎮(zhèn)這般盜賊公行，還是沉穢各地皆是如此。
孫老板望著窗外赤焰山赭紅色的陰影漫過青石板路，指尖摩挲著柜臺邊緣被蟲蛀的木紋：“這鎮(zhèn)子夾在赤焰山與亂石林之間，官道都繞著走。中都的官兵嫌太遠(yuǎn)，宗門修士又瞧不上這點油水……”
“那為什么不搬走呢？”
衡的目光掠過貨架上積灰的陶罐，忽然想起昨夜路過的廢宅，窗欞上還掛著半片褪色的紅綢，也不知是哪家姑娘未及做完的繡活。
“石幫那群人把守著唯一通往外面的道路哪是想走就能走的。你瞧西巷那些門板脫落的舊房，哪家不是收拾了一半就再沒了動靜？”
他忽然用袖口抹了把臉，像是要擦去眉間深鎖的川字紋，“唉，其實走不走也無所謂了，畢竟是從小長大的故鄉(xiāng)，心中總有眷念，要是哪天死了也算是葉落歸根了?！?/p>
檐角銅鈴輕晃，衡望著青石板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故鄉(xiāng)的青瓦白墻在眸中虛晃。
“故土難離么……”他低聲喃喃，喉間泛起苦艾酒般的澀意，忽然意識到漂泊浮沉的自己甚至連故鄉(xiāng)都無法觸及。
衡喉頭微微發(fā)緊，卻還是笑著開口：“別這么悲觀，日子總能過下去的。”說罷挺直了身子，聲線壓得輕緩，“孫老板，之前搶你銅板的是哪個人？可有什么顯著的容貌特征？我雖未必能幫上大忙，但若有機會替你出口氣也是好的?！?/p>
孫老板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嘴角扯出的弧度比哭還難看：“公子真是宅心仁厚，其實也不是頭一回了，小本生意犯不上。”
衡的指節(jié)抵著木桌發(fā)出輕響，前傾的身影幾乎要罩住對方微駝的肩頭。燭火在他眼中跳動，映得眉峰如刀：“孫老板，我既出來游歷，本就是要見這世間千般模樣。遇見不公便繞道走，那惡人豈不是要踩碎所有人的脊梁骨？”
似是被衡的氣勢所震懾，孫老板猶豫片刻終是嘆了口氣，渾濁的眼睛在火光下泛起漣漪。
他左右張望片刻，蒼老的手掌攏成杯狀，聲音壓得比燭火還輕：“是石幫的一個嘍啰，總在一些擺攤的周圍打轉(zhuǎn)。別的倒沒什么……”喉結(jié)滾動兩下，“去年賭輸了債，被人打折了右腿，如今拖著條瘸腿，走路看起來與常人有異?！?/p>
瘸腿？衡微微愣了一下，石幫竟連瘸子也收來充數(shù)了？
“這石幫……加入可有什么講究？”衡鬼使神差地開口，出聲時自己都錯愕了一下。
孫老板也愣住了，不可思議的看著衡道:“公子，你在開玩笑嗎？”
“咳，就好奇一下，孫老板我便不打擾你了?！焙黹g輕咳一聲，衡后退半步頷首告辭。
既然石幫來者不拒，自己豈不是有機會可以混進去，屆時有可能從他們內(nèi)部尋找機會瓦解掉這方勢力，不過還是先找人再確認(rèn)一下是否有其他什么要求，保險一些為妙。
衡壓下心頭盤算，拾步趨近石幫大院正門。門洞里斜倚門框打盹的灰衣嘍啰倏地睜眼，見有人靠近猛然彈起身子，腰間鋼刀出鞘半寸，厲聲呵斥：“站??！眼瞎么？石幫重地也是你能亂闖的？”
他堆起笑往前湊了兩步：“這位兄弟莫急，在下是想請教加入石幫的門路?！?/p>
嘍啰瞇起眼上下逡巡，嘴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拖長語調(diào)道：“咱們石幫門檻高著嘞，不收無名無姓的野路子，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衡指尖微蜷，眼底寒芒一閃而逝。想起三日前在宗門口對決的背劍人，此刻這嘍啰斜睨的神態(tài)、倨傲的腔調(diào)，竟比那些刀口舔血的殺手還要跋扈三分。
「石幫嘍啰，氣勢平平無奇，修為略遜一籌?！?/p>
嘍啰喉頭滾動，手按上刀柄鐵環(huán)，三角眼驟然繃緊：“少給老子裝蒜！石幫地界三尺內(nèi)見血，你當(dāng)?shù)苄謧冄系牡妒菙[設(shè)？”他故意將刀鞘磕在門框上，鐵銹撲簌簌落在衡鞋面上。
衡望向門縫里晃動的身影，瞥見巡邏幫眾腰間明晃晃的長刀，牙關(guān)輕叩，面上笑意卻愈發(fā)恭順：“石幫威名如雷貫耳，在下便是長了十個膽子，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p>
“算你識相！”嘍啰叉腰大笑時腰帶銅鈴作響，斜睨的目光像刀刮過對方鞋面，“滾遠(yuǎn)點，別礙著爺爺打盹！”
掌心已按上劍柄吞口，衡盯著對方泛著酒氣的嘴臉，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理智卻在耳邊敲響警鐘——此刻敵強我弱，墻頭上暗哨的弓弦聲隱約可聞，貿(mào)然動手只會葬身此地。
他垂首時陰影遮住眼底翻涌的戾氣，抱拳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是小人唐突了，這就退開?！毙啄脒^地上碎石，發(fā)出細(xì)碎的裂響。
衡垂眸時眼底翻涌的戾氣幾乎要破眶而出，好你個石幫，這仇算是結(jié)下了！
揣著股悶氣，衡不知不覺走到小鎮(zhèn)外的廢墟邊。望著中央那座被雜草簇?fù)淼钠婆f瓦屋，他忽想起老人們常說，人跡罕至之處往往藏著意外收獲，便踹開腳邊硌人的碎石，徑直朝那里走去。
野草長得幾乎沒過膝蓋，每前進一步，褲腳都被野蒿勾得簌簌響。
待他走近，才從傾斜的飛檐輪廓辨出，這瓦屋原是座廟宇。屋頂早已殘缺不全，陽光透過破洞，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灑下斑駁光影，明暗交錯，恍若時光的碎片。
跨過半埋的門檻，一股陰涼撲面而來。衡眼底漫過厚厚的灰塵與密布的蛛網(wǎng)，蛛絲在穿堂風(fēng)里懸而不動，像是被誰按了光陰的暫停鍵。正中央踞著一尊青銅雕塑，他端詳許久，卻辨不出神像的法相。
腐朽的香案上，一個破洞的功德箱歪癱著，旁邊堆著半摞碎瓷片，還有幾截動物肢骨的白茬，似乎在無聲訴說著往昔的香火鼎盛與如今的荒涼。角落陰影里，一些模糊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墻角還積著半尺深的枯草敗葉，愈發(fā)襯得這地方人跡罕至，仿佛被歲月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