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紅,刺得人眼睛發(fā)酸。謝疏桐坐在鋪滿百子千孫被的紫檀木拔步床上,
頭頂?shù)某嘟瘌P冠沉甸甸地壓著頸骨,幾乎要將她纖細(xì)的脖頸壓斷。
龍鳳喜燭在妝臺邊燒得正旺,
跳躍的燭火在貼著大紅“囍”字的窗欞上投下巨大而搖晃的影子,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甜香,
是上好的合歡香,甜得發(fā)膩,也悶得人喘不過氣。這不是她的洞房花燭。大紅蓋頭下,
她指尖冰冷,緊緊攥著袖中一方素白絲帕。帕子被揉得不成樣子,
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嫡姐謝明真那混合著得意與憐憫的氣息。幾個時辰前,花轎臨門,
一身華服、妝容精致的謝明真在喧天的鑼鼓和鞭炮聲中,硬是將這方白帕塞進(jìn)她懷里,
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針:“疏桐妹妹,替姐姐‘好好’伺候國公爺。這帕子……留著,
萬一用得上呢?”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直直扎進(jìn)人心底。謝家嫡女謝明真,
京城第一美人,名動京華,原本板上釘釘要嫁入這煊赫的靖國公府,做裴硯舟的正頭夫人。
可就在大婚前夕,京中忽起流言,言靖國公裴硯舟性情暴戾,前頭定親的兩家小姐,
一個莫名墜馬而亡,一個突發(fā)惡疾暴斃,俱是未曾過門便香消玉殞。更有隱秘的傳聞,
說他后院深深,藏著一位青梅竹馬、病弱堪憐的白月光表妹柳含煙,無人能撼動其地位。
流言如野火燎原,燒毀了謝明真所有的憧憬。她哭鬧不休,尋死覓活,最終,
謝家當(dāng)家主母——謝疏桐的嫡母,拍板定案:讓庶出的二小姐謝疏桐頂替嫡姐出嫁。
一個微不足道的庶女,是生是死,是榮是辱,無人在意。能保住與靖國公府的聯(lián)姻,
才是謝家最大的體面。外面隱約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踏碎了內(nèi)室的死寂。喜娘們低低地請安聲響起:“國公爺。”厚重的門扉被推開,
一股帶著夜露寒意的風(fēng)猛地灌入,吹得喜燭火苗劇烈地?fù)u曳了一下,險(xiǎn)些熄滅。隨之涌入的,
是濃烈的酒氣,還有一種更凜冽、更迫人的氣息,仿佛帶著沙場歸來的鐵銹與血腥。
謝疏桐的心跳驟然失序,指尖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視線被蓋頭阻隔,
只能看到一雙玄色金線云紋的靴子,踏在猩紅的地毯上,一步步,沉穩(wěn)有力,
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那靴子在她面前停下,帶來一片令人窒息的陰影。
一只手伸了過來,指節(jié)修長有力,帶著薄繭,猛地掀開了她頭上的紅蓋頭。光線驟然涌入,
刺得謝疏桐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裴硯舟。
靖國公裴硯舟。他身量極高,穿著大紅的喜服,卻絲毫壓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冷硬與煞氣。
面容是極俊朗的,輪廓如刀削斧鑿,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只是那雙眼睛太過幽深,
仿佛寒潭古井,淬著冰,沒有半分新婚的暖意。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眼神銳利如鷹隼,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厭惡?!昂??!币宦暥檀俚睦湫乃〈介g逸出,
帶著濃濃的酒氣和輕蔑。他忽地俯身,帶著薄繭的、微涼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狠狠攫住了謝疏桐小巧的下頜,強(qiáng)迫她抬起頭,迎視他冰冷的視線。那力道很大,
捏得她下頜骨生疼,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謝疏桐被迫仰著頭,
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戾氣,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海面。“謝家的女兒?”他的聲音低沉醇厚,
卻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個字都帶著寒氣砸下來,“貪圖富貴、賣女求榮的謝家,
送來的又一個……祭品?”他湊得更近,灼熱的酒氣噴在她臉上,
目光在她過分素凈、甚至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掃過,帶著毫不留情的刻薄,
“生得倒不如傳聞中那般傾國傾城。不過,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演得倒有幾分意思。
”他指尖的力道又加重一分,幾乎要嵌進(jìn)她的皮肉里:“聽著,進(jìn)了靖國公府的門,
就給我安分守己。收起你那些攀龍附鳳、勾心斗角的心思。本公的后院,
不是你該肖想的地方?!彼难凵皲J利如刀,刮過她強(qiáng)作鎮(zhèn)定的眉眼,
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像你這樣的女人,在我府里,
活不過三個月?!闭f完,他猛地松開手,像是甩開什么骯臟的東西。謝疏桐猝不及防,
被他甩得踉蹌了一下,后腰重重撞在堅(jiān)硬的床沿上,一陣悶痛傳來。裴硯舟不再看她,
轉(zhuǎn)身走向窗邊的桌案,提起桌上溫著的酒壺,自顧自倒了一杯,仰頭飲盡,姿態(tài)疏離而冷漠,
仿佛這滿室刺目的紅,這身著嫁衣的女子,都與他毫無干系。只有那高大挺拔的背影,
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壓迫感十足的陰影,將謝疏桐完全籠罩其中。
下頜的劇痛和腰間的悶痛交織著,提醒著她此刻的屈辱。袖中那方被嫡姐塞進(jìn)來的素白絲帕,
此刻像一塊烙鐵,灼燙著她的手臂?;畈贿^三個月……謝疏桐低垂著眼睫,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深處翻涌的情緒。是恐懼?是憤怒?
是絕望?似乎都有,又似乎都被一種更深的、更冷的沉寂壓了下去。她沒有哭,沒有鬧,
甚至沒有抬頭去看那個帶給她莫大羞辱的男人。她只是慢慢站直了身體,
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僵硬的平穩(wěn)。然后,她抬起手,不是去撫被捏痛的下頜,
也不是去揉撞疼的后腰。她微微側(cè)身,目光落在那對燃燒正旺的龍鳳喜燭上。
燭芯因燃燒太久,頂端結(jié)了一簇不小的、焦黑的燈花,噼啪一聲,又炸開一個細(xì)小的火星。
那細(xì)微的爆裂聲,在這死寂的新房里顯得格外突兀刺耳。謝疏桐走了過去。她的腳步很輕,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她走到妝臺邊,拿起放在托盤里的一把精巧的銀剪。
裴硯舟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眼角的余光瞥向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這女人,
想做什么?只見謝疏桐伸出纖細(xì)的手指,穩(wěn)穩(wěn)地捏住那焦黑的燈花,另一只手執(zhí)著銀剪,
動作精準(zhǔn)而冷靜,“咔嚓”一聲輕響,干脆利落地將那擾人的燈花剪斷。燭火瞬間恢復(fù)穩(wěn)定,
光芒柔和下來,不再跳躍不定,也驅(qū)散了那惱人的噼啪聲。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清凌凌的眸子,平靜無波地迎上裴硯舟審視的目光,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寂靜中響起:“國公爺,燈花太吵了?!睕]有辯解,沒有哀求,
沒有憤怒。只有一句平淡到極致的陳述,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事實(shí)。
裴硯舟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幽深的眼底,
第一次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詫異。他看著她那張過分平靜的臉,
看著她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眼眸,第一次覺得,這個被硬塞進(jìn)來的、據(jù)說怯懦無用的庶女,
似乎和預(yù)想中的……不太一樣。他喉結(jié)微動,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
卻壓不住心頭那一點(diǎn)莫名的躁意。他猛地放下酒杯,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
再不看謝疏桐一眼,拂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新房。沉重的門扉在他身后合攏,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也徹底隔絕了那濃烈的酒氣和迫人的氣息。新房里,
再次只剩下謝疏桐一人。她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把冰冷的銀剪。燭火映在她臉上,
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她慢慢走到桌邊,拿起裴硯舟剛才用過的酒杯,
杯沿還殘留著他唇上的溫度。她盯著那空杯看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將它放回了原處。
“三個月……”她低低地重復(fù)了一遍,聲音輕得像嘆息,飄散在彌漫著合歡甜香的空氣中。
夜,更深了。2靖國公府的后院,如同一潭看似平靜卻暗流洶涌的深水。
謝疏桐這個頂著正妻名頭、卻又被國公爺新婚夜就棄如敝履的新夫人,
如同一顆突兀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府中下人慣會看碟下菜,
眼見國公爺對新夫人不聞不問,連象征性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伺候起來自然敷衍怠慢。
送來的飯菜時常溫?zé)岵粷?jì),份例的銀霜炭也常短缺,偌大的“聽雪軒”里,
除了謝疏桐從謝家?guī)淼馁N身侍女青黛,幾乎成了無人問津的冷僻角落。青黛性子沉穩(wěn),
卻也忍不住替自家小姐委屈:“夫人,他們也太勢利了!這炭火不夠,夜里可怎么熬?
奴婢再去管事那里催催……”謝疏桐正坐在窗邊的繡架前,就著冬日午后慘淡的天光,
專注地繡著一幅青竹圖。聞言,她頭也未抬,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不必了。省著點(diǎn)用便是。
你過來,看看這竹節(jié)處的針法,是不是太板了些?”青黛看著自家小姐平靜的側(cè)臉,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置身事外,心中酸澀,卻也只能咽下不平,依言上前細(xì)看繡樣。
日子便在這刻意的冷遇中滑過數(shù)日。直到一個午后,陽光難得透出些許暖意,
謝疏桐帶著青黛在聽雪軒后的小花園散步。園中景致蕭瑟,幾株殘菊在寒風(fēng)中瑟縮,
唯有墻角一叢冬青,綠得頑固。主仆二人剛繞過一處假山,
便聽得前方傳來一陣女子的嬌笑聲,帶著幾分刻意的張揚(yáng)?!傲棠铮催@紅梅開得多好!
折幾枝回去插瓶,國公爺見了定會喜歡?!币粋€丫鬟清脆的聲音響起?!班牛屑?xì)些,
挑那花苞多的?!绷硪粋€女聲響起,溫軟柔媚,帶著一種天然的嬌怯,像江南最纏綿的春雨。
謝疏桐腳步微頓。柳姨娘?柳含煙?抬眼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梅樹下,
站著一位身披銀狐裘斗篷的女子。身姿纖細(xì)窈窕,弱不勝衣,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蒼白得幾乎透明,唯有唇上點(diǎn)著薄薄一層胭脂,襯得那病容愈發(fā)楚楚可憐。
她正微微仰著頭,看著枝頭的梅花,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旁邊一個穿著桃紅比甲的俏麗丫鬟,正踮著腳小心翼翼地折著花枝。這便是那位傳聞中,
裴硯舟心尖上的白月光,表妹柳含煙。果然一副弱柳扶風(fēng)、我見猶憐的模樣。
柳含煙似乎察覺到目光,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當(dāng)看清謝疏桐時,她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驚訝,
隨即被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點(diǎn)怯生生的恭敬取代。她扶著丫鬟的手臂,蓮步輕移,
走上前來,對著謝疏桐盈盈一福,聲音柔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含煙給夫人請安。
不知夫人在此,擾了夫人清凈,實(shí)在罪過?!彼痛怪^,姿態(tài)放得極低,
那副怯生生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憐惜。她身后的丫鬟卻撇了撇嘴,
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只草草行了個禮,嘀咕道:“夫人也來賞梅?。窟@地方偏,
風(fēng)又大,夫人身子金貴,可別凍著了?!鼻圜炷樕怀?,正要開口,
卻被謝疏桐一個眼神制止。謝疏桐看著眼前低眉順眼的柳含煙,目光平靜無波,
只淡淡道:“柳姨娘不必多禮。園子是大家的,談不上擾不擾。”她的聲音不高,
卻自有一股沉穩(wěn)氣度。柳含煙抬起頭,臉上帶著溫婉的笑,
目光卻在謝疏桐身上不著痕跡地轉(zhuǎn)了一圈,從她身上半新不舊的鵝黃襖裙,
到發(fā)間那支素銀簪子,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優(yōu)越感轉(zhuǎn)瞬即逝。“夫人說的是。
”柳含煙柔柔一笑,目光落在謝疏桐方才站的位置,恰好是風(fēng)口,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
她立刻掩唇低低咳嗽了兩聲,單薄的身子微微搖晃,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落葉。
她身邊的丫鬟立刻緊張地扶住她:“姨娘當(dāng)心!您身子弱,可受不得風(fēng)!這風(fēng)口上,
寒氣最重了……”說著,意有所指地瞟了謝疏桐一眼。柳含煙輕輕推開丫鬟的手,
對著謝疏桐露出一個歉意的、帶著幾分虛弱的笑容:“夫人恕罪,含煙這身子不爭氣,
受不得一點(diǎn)風(fēng)。國公爺也總念叨著,要我少出來走動……唉,只是看著這滿園的梅花,
想著國公爺素日愛梅,就忍不住……”她的話語頓住,臉上適時地飛起兩抹嬌羞的紅暈,
恰到好處地彰顯著她與裴硯舟之間的親密。青黛氣得攥緊了拳頭,這分明是在炫耀!
謝疏桐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沒聽出那弦外之音,只微微頷首:“柳姨娘身子要緊,既如此,
便早些回去吧。”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柳含煙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平靜,
那雙含煙籠霧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隨即又恢復(fù)了柔順:“是,多謝夫人體恤。
含煙告退?!彼俅胃A烁I?,在丫鬟的攙扶下,一步三搖,弱柳扶風(fēng)般地走了。臨走前,
那丫鬟還故意將手中剛折下的、開得最艷的一枝紅梅,遺落在了謝疏桐腳邊。
青黛看著那枝刺眼的紅梅,又看著柳含煙主仆遠(yuǎn)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低聲道:“夫人!
您看她那做派!分明是故意在您面前……”“青黛,”謝疏桐打斷她,彎腰,
拾起了地上那枝紅梅?;ò陭善G,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她拿在手中,指尖感受著花枝的冰涼,
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花是好花,只是折下來,又能艷幾日?
”她隨手將花枝遞給青黛,“找個瓶子插起來吧,放在窗邊,也算添點(diǎn)顏色?!鼻圜旖舆^花,
看著自家小姐沉靜如水的側(cè)臉,那點(diǎn)憤懣忽然就泄了氣,只剩下濃濃的心疼。她知道,
小姐不是不怒,只是將所有的情緒都深深壓在了心底。3柳含煙主仆的試探,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在謝疏桐心湖掀起太大波瀾。她依舊守著聽雪軒的一方天地,
日子過得清簡而規(guī)律。每日除了必要的理事(盡管管事們大多敷衍了事),
便是看書、習(xí)字、做女紅。青黛擔(dān)憂的那些克扣,她似乎渾不在意,那份超然的平靜,
倒讓一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下人,心底暗暗犯起了嘀咕。這日午后,
謝疏桐正坐在暖閣的窗下,就著透進(jìn)來的天光,細(xì)細(xì)地縫補(bǔ)一件半舊的夾襖。
那是她生母林姨娘在世時給她做的,袖口磨破了,她舍不得扔。青黛在一旁分著絲線,
室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針線穿過布料的細(xì)微聲響。突然,
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守門的小丫鬟驚慌失措地跑進(jìn)來,
聲音都變了調(diào):“夫人!夫人!不好了!大、大小姐……謝家大小姐來了!已經(jīng)到前院了,
說是……說是要見您!”謝明真?謝疏桐捻著針線的手指微微一頓,
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冷意。她將針穩(wěn)穩(wěn)地別在布上,放下手中的活計(jì),抬眼看向門口,
聲音平靜無波:“慌什么?請大小姐到前廳稍坐,奉茶。我稍后便去?!薄笆恰牵?/p>
”小丫鬟被她平靜的態(tài)度安撫住,連忙應(yīng)聲退下。青黛卻緊張起來,
擔(dān)憂地看向謝疏桐:“夫人,大小姐她這個時候來……”來者不善,幾乎是寫在臉上的。
謝疏桐站起身,理了理身上同樣半舊的杏色衣裙,對著菱花鏡,將鬢邊一絲碎發(fā)抿好,
唇角甚至勾起一個極淺淡的弧度:“貴客臨門,自然要好生招待。走吧。”前廳里,
氣氛截然不同。謝明真一身簇新的石榴紅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外罩雪白的狐裘,發(fā)髻高挽,
插著赤金點(diǎn)翠銜珠鳳釵,耳垂上明晃晃的珊瑚墜子隨著她微微揚(yáng)起的下巴輕輕晃動,
通身的富貴張揚(yáng),與這略顯清冷的聽雪軒格格不入。她端坐在主位下首的第一把紫檀木椅上,
手里捧著一盞熱茶,姿態(tài)優(yōu)雅,眼神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挑剔和憐憫,
打量著這間不算寬敞、陳設(shè)也遠(yuǎn)稱不上華貴的廳堂。見謝疏桐進(jìn)來,她放下茶盞,
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聲音清脆嬌憨:“疏桐妹妹!你可算來了!
姐姐可想死你了!”她熱情地站起身,幾步迎上來,作勢就要拉謝疏桐的手。
謝疏桐不著痕跡地側(cè)身一步,避開了她的觸碰,只微微頷首:“姐姐安好。
”她走到主位坐下,姿態(tài)從容,不見半分局促。謝明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隨即又笑得更加燦爛,仿佛絲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她重新坐下,
目光在謝疏桐身上那身素凈的衣裙上掃過,眼底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語氣卻滿是關(guān)切:“妹妹在國公府過得可好?瞧瞧,怎么還穿著舊日的衣裳?
可是下人們伺候不盡心?還是……國公爺他……”她欲言又止,
恰到好處地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隨即又“哎呀”一聲,像是才想起什么,
從身后侍女捧著的錦盒中取出一支流光溢彩、嵌著碩大東珠的金步搖,遞到謝疏桐面前,
聲音帶著炫耀的甜膩:“妹妹快看!這是瑞王殿下昨兒個新賞我的!說是南海貢品,
統(tǒng)共就這么一支呢!我瞧著這珠子圓潤生光,襯妹妹正好,特意給你帶來!快戴上試試!
”那東珠在略顯昏暗的廳堂里,散發(fā)著柔和卻不容忽視的華光,映照著謝明真得意洋洋的臉。
一旁的青黛看得心頭火起。這哪里是送首飾?分明是赤裸裸地示威!拿著新得寵王爺?shù)馁p賜,
來打自家嫁入國公府卻備受冷落的小姐的臉!謝疏桐的目光落在那支價值不菲的金步搖上,
神色依舊淡淡的,沒有半分艷羨或難堪。她沒有去接,只平靜地道:“姐姐好意,疏桐心領(lǐng)。
只是這東珠步搖太過貴重,又得瑞王殿下青眼,疏桐身份微賤,不敢僭越。
姐姐還是自己留著戴吧。”“妹妹這是哪里話!”謝明真嗔怪道,
硬是把步搖往謝疏桐手里塞,“我們姐妹之間,還分什么彼此?再說了,
你如今可是靖國公夫人,什么好東西配不上?莫非……”她眼珠一轉(zhuǎn),聲音壓低,
帶著一絲惡意的試探,“是國公爺他……不喜歡這些?我聽說,國公爺他,
似乎更偏愛那些……清雅素凈的玩意兒?”她意有所指地加重了“清雅素凈”四個字,
眼神瞟向謝疏桐身上半舊的衣裙,又似乎在暗指柳含煙那種病弱西子風(fēng)。
廳內(nèi)的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而緊繃。就在這時,聽雪軒的管事嬤嬤急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
手里捧著一個極其精致的紫檀木描金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只小巧玲瓏的琉璃花樽,
樽內(nèi)插著幾支含苞待放、色若胭脂的極品宮粉梅。那梅花顯然是新折下的,
花瓣上還帶著新鮮的露氣,在光線映照下,剔透的琉璃樽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愈發(fā)襯得那梅花嬌艷欲滴,暗香浮動。管事嬤嬤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
對著謝疏桐躬身行禮,聲音格外響亮:“夫人!
國公爺剛派人從暖房里新折了上好的宮粉梅送來!說是知道夫人素喜梅花,
特意挑了開得最好的幾枝,讓夫人賞玩!國公爺還吩咐了,這花兒嬌貴,
讓夫人就擺在暖閣里,千萬別凍著!
”她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國公爺剛派人送來”、“特意挑了最好的”、“千萬別凍著”,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謝明真剛剛還得意洋洋的臉上。
那支被謝明真捧在手里的、炫耀瑞王恩寵的金步搖,
瞬間被這捧帶著裴硯舟印記的、鮮活生香的宮粉梅襯得黯然失色,
甚至帶上了幾分俗氣的銅臭。謝明真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如同戴上了一張拙劣的面具。
她伸出去遞步搖的手停在半空,遞也不是,收也不是,尷尬無比。
她看著那捧嬌艷欲滴、顯然是精心挑選的宮粉梅,再看看謝疏桐身上那身舊衣,
只覺得一股血?dú)饷偷貨_上頭頂,臉頰火辣辣地?zé)似饋怼Vx疏桐似乎沒看到她的窘迫,
目光落在琉璃樽里那幾支生機(jī)勃勃的宮粉梅上。她站起身,走到管事嬤嬤面前,
伸手輕輕拂過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指尖感受到花瓣的嬌嫩與涼意,
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真切的笑意,聲音也柔和了些許:“有勞嬤嬤。
替我多謝國公爺費(fèi)心。這花兒開得正好?!彼D(zhuǎn)頭,看向還僵在原地的謝明真,
仿佛才想起她的存在,語氣依舊平淡,
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主人家的客氣:“姐姐方才說這步搖……?
”她目光掃過那支金步搖,又落回宮粉梅上,對比鮮明,不言而喻。謝明真猛地回過神來,
像被燙到一般縮回手,將那支金步搖死死攥在手心,尖銳的簪尾硌得掌心生疼。
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難堪的蒼白,精心修飾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那份狼狽。
她強(qiáng)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干澀發(fā)緊:“既、既然妹妹喜歡這梅花……那這步搖,
姐姐就先收著了……府里還有事,姐姐……先告辭了!”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完,
連禮都忘了行,猛地站起身,腳步踉蹌地帶著同樣驚惶的侍女,倉皇地沖出了聽雪軒,
那背影,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青黛看著她們狼狽離去的背影,
又看看那瓶在廳堂里散發(fā)著清幽冷香的宮粉梅,只覺得連日來的憋悶一掃而空,
忍不住偷偷抿嘴笑了。再看自家小姐,依舊是那副沉靜如水的模樣,只是眼底深處,
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裴硯舟……他這突如其來的“費(fèi)心”,
又是為了哪般?4宮粉梅的冷香在聽雪軒里縈繞了數(shù)日,漸漸淡去。裴硯舟那日的“費(fèi)心”,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漣漪散去后,并未帶來任何后續(xù)。他依舊忙于朝務(wù),
甚少踏入后院,更不曾踏足聽雪軒。謝疏桐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清冷與沉寂。
柳含煙那邊也安靜了下來,仿佛那日的偶遇和試探從未發(fā)生。轉(zhuǎn)眼便到了中秋。
靖國公府的中秋家宴,設(shè)在臨水的“攬?jiān)麻w”。閣外皓月當(dāng)空,清輝遍灑,湖面波光粼粼,
倒映著天上玉盤與點(diǎn)點(diǎn)燈火,景致極美。閣內(nèi)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悠揚(yáng)悅耳,席開三桌。
主位上,裴硯舟一身墨色常服,金冠束發(fā),面容在燈火下顯得越發(fā)深邃冷峻,
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他下首左右兩側(cè),分別是謝疏桐這位正室夫人,
以及一身素雅月白裙衫、弱柳扶風(fēng)般的柳含煙。謝疏桐今日穿了身煙霞色繡折枝玉蘭的宮裝,
顏色不算張揚(yáng),卻也端莊得體。她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觀鼻,鼻觀心,
仿佛周遭的喧鬧都與她無關(guān)。柳含煙則時不時以袖掩唇,低低咳嗽幾聲,
偶爾抬眼望向裴硯舟的方向,眼神含情帶怯,欲語還休,惹得裴硯舟雖未多言,
但目光總會下意識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帶著旁人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席間其他幾位侍妾和旁支女眷,目光在謝疏桐和柳含煙之間來回逡巡,竊竊私語,氣氛微妙。
宴至中段,侍女們魚貫而入,奉上甜點(diǎn)。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小盞晶瑩剔透的冰鎮(zhèn)蓮子羹,
蓮子飽滿,羹湯清亮,散發(fā)著淡淡的桂花甜香。柳含煙看著面前的蓮子羹,秀眉微蹙,
對著旁邊侍立的貼身丫鬟,聲音帶著慣有的嬌弱:“秋月,這羹似乎……涼了些?我這身子,
受不得太寒涼的東西?!蹦墙星镌碌难诀吡⒖虝猓B忙道:“姨娘稍等,
奴婢這就去給您換一盞溫的來。”說著,端起柳含煙面前那盞蓮子羹,匆匆退下。
謝疏桐看著自己面前那盞同樣冰涼的蓮子羹,并未多言。青黛在她身后侍立,見狀,
悄聲詢問:“夫人,可要奴婢也去換一盞溫的?”“不必。”謝疏桐微微搖頭,“這天氣,
冰鎮(zhèn)些倒爽口?!彼闷鹫{(diào)羹,舀了一小勺,正要送入口中。這時,
秋月端著一盞新的蓮子羹回來了。她腳步匆匆,走到柳含煙身邊時,
不知是腳下不穩(wěn)還是怎的,身體猛地一個趔趄,手中那盞羹湯脫手飛出!“啊!
”秋月一聲短促的驚呼。那盞羹湯不偏不倚,直直朝著謝疏桐潑灑過去!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席間眾人驚呼聲起!謝疏桐瞳孔微縮,身體本能地向后一仰!
然而,距離太近,速度太快,那冰涼的羹湯還是不可避免地濺了她一身!煙霞色的宮裝上,
瞬間洇開一片深色的、黏膩的污漬,幾顆蓮子滾落在地,狼狽不堪?!胺蛉耍 鼻圜祗@呼,
慌忙上前用手帕擦拭?!胺潘粒 敝魑簧系呐岢幹勖偷爻料履?,厲聲呵斥。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釘在嚇得面無人色、跪倒在地的秋月身上。秋月渾身抖如篩糠,
連連磕頭:“國公爺恕罪!夫人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奴婢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柳含煙也慌忙起身,
一臉驚惶失措,對著謝疏桐連連賠罪:“夫人!都是含煙不好!這丫頭笨手笨腳的,
沖撞了夫人!夫人您沒事吧?”她說著,急急地掏出自己的絲帕,就要上前幫謝疏桐擦拭。
就在柳含煙的手即將碰到謝疏桐衣襟的瞬間,謝疏桐卻猛地抬手,格開了柳含煙的手!
她的動作快而突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jiān)決。柳含煙被她格得一愣,手僵在半空,
臉上柔弱委屈的表情幾乎要維持不住。席間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被謝疏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裴硯舟的眉頭也緊緊蹙起,
看向謝疏桐的目光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悅。謝疏桐卻并未看柳含煙,也未理會眾人的目光。
她低頭,目光死死地盯在自己被潑濕的袖口上——那里,被冰涼的蓮子羹浸透的衣料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