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茶香誘魂遠處酒家飄出的飯菜香氣,像一只只無形的小鉤子,直往李城的鼻孔里鉆,
勾得他肚子里的饞蟲翻江倒海。他狠狠咬了一口手里撿來的冷硬饅頭,干巴巴地嚼著,
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酒家窗格子里晃動的人影。那些模糊的剪影正推杯換盞,
大口撕扯著油光光的肉塊,香氣濃郁得幾乎有了實質的形狀。李城咽了口唾沫,
喉結上下滾動,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哼,得意個啥,
不就是幾個臭錢買的肉么…早晚有一天…”就在這當口,一陣風打著旋兒吹過,
送來了截然不同的氣息。那氣味像一道清冽的甘泉,瞬間沖散了油膩的飯菜香。清幽、高遠,
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梅韻,還有一種李城無法言喻,卻仿佛在骨子里沉睡多年的熟悉感。
他啃饅頭的動作猛地停住,渾濁的眼睛驟然亮起,像蒙塵的珠子被驟然擦亮。
他像一只被無形絲線牽引的獵犬,猛地吸了吸鼻子,毫不猶豫地拋下手里剩下的半塊饅頭,
循著那縷奇異的茶香,拔腿就朝旁邊一條狹窄幽深的小巷子里鉆去。巷子盡頭,
一個不起眼的小院門虛掩著。那勾魂奪魄的茶香,正是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
李城的心跳得擂鼓一樣,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驅使著他,他像泥鰍一樣,
悄無聲息地溜了進去。院子里,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佝僂著背,
小心翼翼地守著一個紅泥小爐。爐火跳躍,舔舐著爐上架著的一只粗陶小壺。
壺嘴里噴出的白氣帶著濃郁得化不開的異香。老者身邊散亂地堆放著一些枯枝敗葉,
幾片奇特的、邊緣帶著細密銀毫的葉片混在其中?!昂孟恪崩畛侨滩蛔?,脫口而出,
聲音干澀。老者被驚動,猛地回頭,渾濁的老眼里先是警惕,
待看清是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少年,警惕才稍稍退去,化作一絲驚訝?!罢l家娃兒?
鼻子倒靈光!這‘冷梅韻’還沒煮開呢!”“冷梅韻?”李城茫然地重復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只咕嘟作響的小壺。這香氣…這香氣…他使勁嗅著,
一種深埋心底的、遙遠得如同前世記憶的感覺被猛地喚醒。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破爛棉襖的胸口內側,那里縫著一小塊早已褪色發(fā)硬的布片,
是他嬰兒時包裹之物唯一殘存的部分。此刻,那布片上殘留的、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息,
竟與眼前這沸水蒸騰出的異香隱隱呼應!“張爺爺說…”李城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恍惚,
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說話,“說撿到我的時候…裹著我的小被子,在那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
也是香的…一股好聞的茶香…”老者聞言,猛地一震,手中的蒲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他渾濁的眼睛瞬間銳利起來,像鷹隼般釘在李城臉上,上下打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探究。
“垃圾堆?茶香被子?”他喃喃自語,目光最后落在李城下意識捂住的胸口位置,若有所思。
從此,這個叫張老漢的孤寡老頭身邊,多了個小尾巴。
李城不再只滿足于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他近乎貪婪地纏著張老漢,看他煮茶,
看他擺弄那些撿來的、奇奇怪怪的樹葉草根。張老漢起初嫌他礙事,
罵他“小叫花子別糟蹋東西”,
但李城的執(zhí)著和那雙在茶霧升騰時驟然變得異常專注明亮的眼睛,漸漸讓老漢心軟了。
“滾過來看著!”老漢沒好氣地哼道,卻開始指點,“火候!懂不懂?
這‘野山白毫’性子烈,水滾了就得離火,燜!燜出它的甜潤來!跟蒸窩頭一個道理,
火大了就糊!”李城如饑似渴地聽著,學著。他沒錢買茶具,就撿來豁口的粗瓷碗、破陶罐。
沒有好水,他就天不亮去城郊的溪澗上游取水,用撿來的破水囊裝著。沒有名茶,
荒山野嶺、城郊破廟的犄角旮旯里尋找那些被遺忘的野茶樹、或是被風吹落的零星奇種葉片。
他像一塊干涸到極致、布滿裂隙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與“茶”相關的點滴。
“這碗‘破廟春’怎么樣?”李城將一碗剛沖好的、湯色渾濁的茶水推到張老漢面前,
眼巴巴地看著。那是他用破廟后墻根幾株半死不活的野茶樹的老葉,
加上一點點從藥鋪垃圾里扒拉出的陳皮碎末胡亂拼湊的。張老漢皺著眉,嫌棄地抿了一小口,
咂咂嘴,眉頭卻意外地松開了點:“水太硬!廟后那井水一股鐵銹味,毀了!
陳皮…倒壓住了幾分野茶的青澀氣…哼,歪打正著,有點意思,像…像落魄書生硬裝風雅,
窮講究!”李城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知道,老漢罵得越兇,
說明他離老漢心里的那點“意思”越近。2 斗茶風波日子在撿拾、煮水、辨味中悄然滑過。
這天,李城正蹲在城西的“一品茶樓”后巷翻垃圾,尋找可能有用的東西。忽然,
前面街口傳來喧天的鑼鼓聲,夾雜著人群興奮的議論?!奥犝f了嗎?‘斗春茗’大賽!
今年彩頭可大了!”“云頂銀針!那可是貢品級的!”“聽說御茶監(jiān)的李宗師親自坐鎮(zhèn)!
那可是給太后娘娘點茶的主兒!”李城的心猛地一跳。御茶監(jiān)?李宗師?
這些詞遙遠得像天上的云,卻莫名地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顆石子。他扔下手里的破竹簍,
像條靈活的泥鰍,幾下就擠進了喧鬧的人群。街心臨時搭起了一個高臺,鋪著紅氈。
臺上擺著幾張長案,幾個衣著光鮮、神態(tài)倨傲的年輕男女正在侍者的伺候下,
慢條斯理地溫杯、賞茶。案上的茶具流光溢彩,茶葉裝在精致的錫罐或玉盒里,
一看就非凡品。臺下人頭攢動,議論紛紛?!啊茨俏?,是城南趙家的公子,
祖?zhèn)鞯摹烫讹h雪’,聽說去年就拿了第三……”“……那位姑娘才厲害!
城北蘇記茶莊的少東家,一手‘鳳凰三點頭’的絕技……”李城擠在最前面,
臟兮兮的臉和襤褸的衣衫與周圍光鮮的人群格格不入,引來不少嫌棄的白眼和刻意避讓。
但他毫不在意,
眼睛只死死盯著臺上那些精美的茶具和那些他只在張老漢醉后吹牛時聽過的珍貴茶名。
“還有沒有人要報名?”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站在臺邊,扯著嗓子喊,“規(guī)矩照舊!
自備茶、水、器!一炷香為限!評出茶魁!”一股滾燙的沖動猛地沖上李城的頭頂,
燒得他臉頰發(fā)燙。他看著臺上那些矜持的、帶著優(yōu)越感的臉,
看著那些他只在夢里幻想過的名茶,胸腔里那顆被貧瘠生活壓抑了太久的心,
突然劇烈地搏動起來,發(fā)出不甘的嘶吼?!拔遥 币粋€沙啞卻異常響亮的聲音劃破了喧鬧。
人群瞬間一靜,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帶著驚愕、鄙夷和毫不掩飾的哄笑。
“哈哈哈!哪來的小叫花子?討飯討到斗茶臺上了?”“快滾開!別臟了地方!”“小子,
知道臺上是什么茶么?你那破碗里的刷鍋水也敢拿來比?”嘲笑聲像冰雹一樣砸來。
李城挺直了他那單薄得像根蘆葦似的脊梁,任由那些目光將他刺得千瘡百孔。他抬起手,
用力抹了一把臉上蹭到的灰,目光越過哄笑的人群,直直射向那個管事:“我報名!用這個!
”他“哐當”一聲,把一直背在身后的一個破舊的竹筒放在地上,
又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粗陶罐和一個邊緣豁了好幾道口子的粗瓷碗。
碗壁上還沾著洗不掉的污漬。管事眉頭擰成了疙瘩,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小子,
你搗什么亂?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知道!斗茶!”李城的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石頭般的硬氣,“規(guī)矩說了,自備茶、水、器!我的茶,自己采的;水,
自己背的;碗,自己撿的!哪條規(guī)矩說不行?”管事被他噎得一時語塞。這時,
臺上評委席中,一個坐在主位、身著深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微微抬了抬手。他面容清癯,
眼神沉靜如古井,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喧鬧的人群在他抬手的那一刻,
竟不由自主地安靜了幾分。“既是斗茶,”中年男子開口,
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以茶論高下,不以器皿論貴賤。讓他試試。
”他的目光落在李城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淡淡的悲憫。管事不敢違逆,
只得悻悻然揮手:“算你走運!上來吧!丑話說前頭,丟人現(xiàn)眼可怨不得別人!
”3 茶魁驚變李城在無數(shù)道鄙夷、嘲弄、好奇的目光交織成的網中,一步步走上高臺。
他走到最角落那張空著的、連紅氈都沒鋪的粗糙木案前,
放下他簡陋得寒酸的行頭——粗陶罐、破水囊、豁口粗瓷碗。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要把所有的喧囂和惡意都吸入肺里,再用力吐出去。他解開破水囊的塞子,
小心地將里面清澈的溪水注入粗陶罐。然后,他打開那個油膩膩的竹筒,
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捻出一小撮茶葉。那茶葉其貌不揚,色澤枯黃暗淡,葉片蜷曲細小,
混雜著一些深色的、不知名的干枯花瓣碎末。
與旁邊選手案上那些翠綠鮮活、條索勻整的名茶相比,
簡直如同乞丐的百衲衣之于貴婦的綾羅綢緞?!班坂汀迸赃呞w家公子毫不客氣地笑出聲,
“這是從哪個灶膛灰里扒拉出來的陳年爛樹葉子?也敢拿來現(xiàn)眼?”蘇家小姐也掩口輕笑,
眼波流轉間盡是輕蔑。李城充耳不聞。他專注地盯著陶罐里的水。
溪水在罐底慢慢聚起細小的氣泡,由疏到密,發(fā)出細微的嘶嘶聲。李城俯下身,
耳朵幾乎貼在罐壁上,凝神細聽。時間在香爐里裊裊上升的青煙中流逝。
臺上的選手們姿態(tài)優(yōu)雅地操作著名貴的茶具,溫杯、投茶、高沖低斟,動作行云流水,
引來臺下陣陣低低的喝彩。李城卻像個石雕。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近乎滑稽的、側耳傾聽的姿勢,對陶罐里的水低語,
仿佛在與一個沉睡的靈魂溝通。臺下的哄笑聲更大了。突然,
就在水面剛剛浮起一層細密如蟹眼的小泡,
水聲從“松風”(細微嘶嘶聲)將轉未轉至“澗流”(連貫的嘩嘩聲)的臨界瞬間,
李城動了!快如閃電!他抄起滾燙的陶罐,懸腕于那豁口粗瓷碗上方寸許,
一股細流如銀線般激射而出,精準地注入碗心!水流帶著剛猛決絕的氣勢沖下,
激得碗底那幾片枯黃的茶葉和干花碎末猛地向上翻騰、旋轉、散開!奇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原本渾濁的水色,在茶葉和花瓣被沸水激蕩、舒展的剎那,竟迅速褪去渾濁,
變得清亮通透,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溫潤、極其純凈的蜜黃色!更令人驚異的是,
一股難以形容的香氣驟然爆發(fā)!它并非單一的花香或茶香,
老梅枝干的冷峻、以及一種雨后森林深處泥土和朽木共同醞釀出的、沉靜而磅礴的生命氣息!
這香氣霸道地擴散開來,瞬間壓過了臺上所有名茶散發(fā)出的或清幽或高揚的香氣,
如同一位隱世王者驟然降臨!整個喧鬧的街口,霎時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所有嘲笑凝固在臉上,所有議論戛然而止。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只豁口的粗瓷碗里,
那泓溫潤如蜜、異香撲鼻的茶湯。評委席上,那位先前開口讓李城上臺的青袍中年男子,
李御茶,原本平靜無波的面容驟然劇變!他手中的青玉茶盞“哐當”一聲失手跌落,
在紅氈上摔得粉碎,碧綠的茶湯濺濕了他的袍角。但他渾然未覺!
他的雙眼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難以置信,死死釘在李城身上!不,
是釘在李城因為剛才劇烈動作而微微扯開的、沾滿污漬的衣領下方,鎖骨上方一寸的位置!
那里,赫然烙印著一枚暗紅色的胎記!形狀奇特,邊緣如火焰燃燒,中心脈絡清晰,
竟酷似一片被風霜浸透、姿態(tài)遒勁的——楓葉!李御茶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
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巨響。他死死地盯著李城,那眼神如同見了鬼魅,
又如同在無邊沙漠中驟然看見了綠洲的清泉!
震驚、狂喜、難以置信、巨大的悲慟……種種復雜到極致的情緒在他眼中瘋狂翻涌,
幾乎要將他撕裂!李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茫然地抬頭,
正對上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他下意識地抬手,
想去捂住鎖骨上那塊從小就有的、被張老漢戲稱為“狗啃的”難看胎記。這個動作,
仿佛一個無聲的確認?!皸鳌瓧鳌崩钣韬眍^滾動,終于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
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身邊的隨從慌忙上前攙扶。臺上臺下,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失態(tài)的大宗師和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之間。
那碗散發(fā)著奇異光芒和生命氣息的“枯葉茶”,靜靜地立在粗陋的木案上,
仿佛成了此刻天地間唯一的焦點。李城怔怔地看著李御茶那雙翻江倒海的眼睛,
又下意識地摸了摸鎖骨上那片“楓葉”。一種莫名的、來自血脈深處的悸動,
像細小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臺上臺下死寂的目光,
如同無數(shù)根芒刺扎在背上?!袄睢钭趲??”旁邊的管事聲音發(fā)顫,試探著問,
“您…您沒事吧?”李御茶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深水中掙扎出來。他揮開攙扶的隨從,
強行壓下眼中的驚濤駭浪,但那份深入骨髓的震動依舊殘留在微微顫抖的手指上。
他不再看李城,目光緩緩掃過臺上那碗蜜黃色的茶湯,
聲音帶著一種強行抑制的沙?。骸岸凡枥^續(xù)。”他轉向其他幾位同樣被驚呆的評委,
“品評吧。”幾位評委如夢初醒,面面相覷。其中一位資歷最老的硬著頭皮上前,
端起李城那碗茶,先是湊近深深嗅聞,
臉上瞬間露出極度復雜的神色——震驚、陶醉、困惑交織。他小心翼翼地啜飲一口,
閉目良久,再睜眼時,眼中只剩下純粹的震撼與茫然?!按藴藴彼齑蕉哙轮?/p>
竟一時失語。
他從未嘗過如此復雜又如此和諧、如此粗獷又如此精微、如此矛盾卻又渾然天成的味道!
它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他數(shù)十年循規(guī)蹈矩的品鑒經驗構筑的藩籬,
露出了外面一片浩瀚而陌生的天地!
他無法用任何已知的“韻”、“香”、“甘”、“活”的標準去框定它,
它本身就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體!其他幾位評委依次品過,反應如出一轍。震驚失語者有之,
搖頭晃腦沉浸其中者有之,更多的是一種世界觀被沖擊后的茫然。輪到李御茶。
他端起那碗茶,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捧著的不是一碗水,而是千鈞重擔。他沒有嗅聞,
也沒有立刻品嘗。他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所有情緒,
只是定定地看著碗中那溫潤的蜜色。良久,他才將碗沿湊近唇邊,
極輕、極緩地啜飲了一小口。茶湯入口的瞬間,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沒有表情,
沒有評價。他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時間在他身上凝固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口茶湯如同滾燙的烙鐵,順著喉嚨一路灼燒下去,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那熟悉又陌生的生命氣息,那刻在骨子里的“家”的味道,混合著垃圾堆的冰冷絕望,
排山倒海般將他淹沒!他端著碗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此茶,
”他終于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
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最終裁決,“無名。然其氣磅礴如野馬脫韁,其韻沉厚似大地初醒,
其味…穿鑿人心,直指本真。非人力可規(guī)訓,乃天地之饋贈,野性之絕唱。
‘云頂銀針’雖貴,亦是匠氣雕琢。此茶,當魁?!薄翱祝∈悄莻€小乞丐?!”“天啊!
李宗師親口評的!”“那到底是什么鬼茶?!”短暫的死寂后,
臺下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嘩然!
質疑聲、驚嘆聲、咒罵聲(來自落敗的世家子弟)交織在一起,幾乎掀翻了街口的屋頂。
趙家公子臉色鐵青,蘇家小姐失手打翻了茶盞,精美的衣裙污了一片也渾然不覺,
只死死瞪著李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李城自己也懵了。魁首?
那罐子隨手在城隍廟后山采的、混了點干臘梅瓣的老茶?他茫然地站著,
手里還捏著那根用來撥弄炭火的細柴棍。“你,隨我來?!崩钣璧穆曇舸┩感鷩W,
清晰地落在李城耳邊。他放下那只粗瓷碗,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徑直走向后臺的靜室,
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沉重的疲憊。李城被李御茶的一個隨從半請半引地帶進了靜室。門一關,
隔絕了外面鼎沸的人聲。室內光線微暗,只有檀香在紫銅爐里靜靜燃燒,青煙筆直。
李御茶背對著他,站在窗前,望著外面一株老梅樹的虬枝。靜默像無形的巨石壓在李城心頭,
讓他幾乎喘不過氣?!澳翘ビ洝崩钣杞K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壓抑的痛楚,
他沒有回頭,“鎖骨之上,形如楓葉…是天生的?”李城的心猛地一縮,
手下意識地又想去捂,最終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是…張爺爺說撿到我的時候就有。
”“張爺爺?”李御茶緩緩轉過身,目光銳利如電,仿佛要將李城從里到外看透,
“他在何處?”“在…城西破廟…”李城的聲音低了下去?!皫胰ヒ娝?。
”李御茶的聲音不容置疑,帶著一種李城無法理解的急迫和…恐懼?
4 家族秘密破敗的城隍廟角落,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草藥苦澀的氣息。
張老漢蜷縮在鋪著干草的破席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蠟黃,呼吸微弱急促。
看到李御茶帶著李城進來,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大了些,
目光落在李御茶那身華貴的深青錦袍上,又緩緩移到他臉上,似乎想辨認什么。
李御茶大步上前,蹲下身,一把抓住老漢枯瘦如柴的手腕,聲音發(fā)顫:“老人家!那孩子!
那包裹他的茶香被子…還在不在?!”張老漢渾濁的眼里似乎閃過一絲微光,
他艱難地喘息著,枯槁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墻角一個落滿灰塵的破木箱,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氣音。李城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打開箱子,里面除了幾件破舊衣物,
赫然露出一角褪色發(fā)硬的靛藍粗布!他顫抖著雙手將那塊布捧了出來。李御茶一把奪過!
靛藍色的粗布早已洗得發(fā)白,邊角磨損得厲害,但入手依舊能感受到當年布料的厚實。
他雙手劇烈地顫抖著,近乎粗暴地將布片翻到內側一角,湊到眼前!昏暗的光線下,
那布片的內側,靠近邊緣的地方,赫然用極細密、極精湛的針法,
繡著一枚小小的、幾乎與李城鎖骨上那枚一模一樣的暗紅色楓葉!只是這枚繡上去的楓葉旁,
還多了一個同樣用暗紅絲線繡成的、小小的古篆字——“茗”!“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海中炸響!李御茶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踉蹌著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他死死攥著那塊布片,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雙眼瞬間赤紅,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順著他剛毅的面頰無聲滾落。他張著嘴,
喉嚨里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唯有那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慟,
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破廟的角落!“阿城…我的…阿城??!
”一聲泣血的嘶吼終于沖破喉嚨,李御茶猛地撲上前,不顧老漢身上的污穢和病氣,
將枯瘦的老人緊緊抱住,像個迷途多年終于歸家的孩子,放聲痛哭!
積壓了十年的絕望、自責、刻骨思念,在這一刻如同潰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李城如遭雷擊,
僵立在原地,手里的破木箱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阿城?李城?
他茫然地看著痛哭失聲的御茶宗師,又看看自己鎖骨的位置,
一個驚悚又荒謬的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他的心臟。張老漢渾濁的眼睛里,
最后一點微光似乎亮了一下,極其微弱地、艱難地抬了抬手,似乎想指向李城,
又似乎想拍拍抱著他痛哭的李御茶,最終,那只枯瘦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嘴角,
卻仿佛帶著一絲解脫般的、極其微弱的笑意?!皬垹敔敗?!”李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
撲倒在老人冰冷的身體上。李府。高門深院,朱漆大門緊閉,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森嚴。
門楣上“御茶世家”的金字牌匾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李城穿著李御茶臨時讓人給他換上的、漿洗得過分硬挺卻明顯不合身的干凈布衣,
局促不安地站在緊閉的大門前。李御茶就站在他身邊,臉上悲慟的痕跡猶在,
眼神卻已恢復了宗師的沉靜,只是那沉靜之下,翻滾著冰冷的怒濤?!伴_門!
”李御茶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門板的威嚴。沉重的朱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探出頭,看到李御茶,臉上堆起諂媚的笑:“老爺回來了?
您不是去……”他的目光觸及李御茶身后衣衫雖新卻難掩卑微、渾身不自在的李城,
笑容瞬間僵在臉上,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驚疑和極度的厭惡?!白岄_?!崩钣杩匆膊豢此?/p>
徑直拉著李城的手腕就往里走。那管家被他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退開一步。剛踏入前院,
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就刺耳地響起:“喲!我當是誰這么大陣仗呢?原來是老爺回來了!
怎么?出去一趟,還從哪個犄角旮旯撿回個要飯花子?這府里是垃圾場不成?
什么腌臜東西都敢往里帶?
”一個穿著絳紫色錦緞衣裙、滿頭珠翠的婦人扭著腰肢從回廊轉出,臉上濃妝艷抹,
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李城,充滿了鄙夷和憎惡。
她身后跟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眉眼與李御茶有幾分相似,穿著月白綢衫,神態(tài)倨傲,
此刻也正用充滿敵意和審視的目光盯著李城。李城被那目光刺得渾身不自在,
下意識地想往李御茶身后縮?!爸苁?!”李御茶的聲音如同冰錐,瞬間凍結了那婦人的聒噪。
他目光如刀,冷冷地掃過那婦人和她身后的少年,“這是我兒李城!從今日起,
他就是李家嫡長!誰再敢對他有半分不敬,家法處置!”“什么?!
”那婦人周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起來,“你兒子?李御茶!你瘋了不成?!
你兒子李瑞好好站在這里!這個野種……”她指著李城,尖利的指甲幾乎要戳到他臉上。
“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氏的臉上!力道之大,
打得她頭上的金釵都歪斜了,臉頰瞬間紅腫起來,整個人被打懵了,難以置信地捂著臉,
瞪大眼睛看著李御茶?!岸緥D!再敢口出惡言,我立刻休你出府!”李御茶眼中殺機畢現(xiàn),
周身散發(fā)的凜冽寒意讓整個前院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度。他不再看癱軟下去的周氏,
目光轉向那個臉色煞白、渾身發(fā)抖的少年李瑞,“還有你!回你的院子閉門思過!
沒有我的允許,不得踏出半步!”李瑞被父親那從未見過的恐怖眼神嚇得魂飛魄散,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不敢說,連滾爬爬地跑了。李御茶不再理會身后的一片狼藉,
緊緊攥著李城冰冷僵硬的手,牽著他,一步一步,踏過前院的青石板,穿過月亮門,
走向府邸深處。每一步,都像踏在李城混亂不堪的心上。他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
被強行拖進了一個冰冷而充滿敵意的華麗牢籠。那些雕梁畫棟、奇石異草,
那些下人驚疑躲閃的目光,都讓他感到窒息。只有身邊這個自稱是他父親的男人,
那只緊握著他、傳遞著不容置疑力量的大手,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滾燙卻又無比陌生的浮木。
他被安置在一處名為“聽松閣”的幽靜院落。房間陳設奢華,一應俱全,卻冰冷得像客棧。
李御茶幾乎寸步不離,親自教他李家的規(guī)矩、茶道的淵源、辨識名茶、操作名器。
他的教導嚴厲、精準,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急迫,仿佛要將十年缺失的東西,
在一朝一夕間強行灌入李城的腦海。“執(zhí)壺!肩沉,肘墜!手腕要活!
這‘玉泉飛瀑’的沖法,水流要急而不散,猛而不亂!重來!”李御茶的聲音嚴厲地響起。
李城咬著牙,努力模仿著父親示范的動作,握著那把價值連城的古玉執(zhí)壺,
手腕僵硬得像根木頭。滾水注入青瓷茶盞,水花四濺,燙得他手一抖,
昂貴的茶盞“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碎成幾瓣!“廢物!”旁邊侍立的一個老仆,
周氏的心腹,立刻尖酸地小聲嘀咕,“糟蹋東西!野路子就是野路子,扶不上墻的爛泥!
”李城臉色瞬間慘白,手指被飛濺的碎瓷劃破,血珠冒了出來,滴落在昂貴的地毯上。
他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彎腰想去撿那些碎片。“住手!
”李御茶喝止了他。他看也沒看地上的碎片,目光沉沉地落在李城流血的手指上,
又緩緩抬起,對上李城那雙壓抑著屈辱、倔強和茫然的眼。那眼神,像一把鈍刀,
狠狠割在李御茶心上。他沉默片刻,聲音依舊嚴厲,
卻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東西:“流云,取‘雨過天青’來。阿城,看著。
”他重新取過一個素雅的茶盞,動作舒緩下來,不再追求凌厲的氣勢,
而是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韻律。水流注入盞中,如清風拂過竹林,自然流暢。“茶道在心,
不在形。形可摹,心難仿?!崩钣璧穆曇舻统料聛?,“你心中有野火,有溝壑,
那是老天爺賞飯吃的根基。但欲登大雅,須先懂規(guī)矩方圓。這規(guī)矩,不是枷鎖,
是讓你心中的野火,燒得更穩(wěn),照得更遠的路標。懂嗎?”李城怔怔地看著父親的手,
看著那平穩(wěn)流淌的水線,又看看自己還在滲血的手指。那冰冷的、名為“規(guī)矩”的巨石,
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一絲微弱的光。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而,平靜只是表面。
深夜,李城常常被噩夢驚醒,
圾堆的惡臭、是周氏淬毒的眼神、是李瑞陰冷的笑容、是那盞摔碎的茶盞和仆人刻薄的譏諷。
他像一株被強行移栽到名貴花盆里的野草,水土不服,格格不入。這天午后,
他在后花園僻靜的蓮池邊發(fā)呆。這里是府中難得的清凈地,只有水聲和蛙鳴。
他脫下新做的綢衫,只穿著里面的粗布中衣,靠在假山石上,對著池水出神。
水面上映出他依舊帶著幾分菜色的臉和鎖骨上那枚刺眼的楓葉胎記?!昂?,野種就是野種,
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一個充滿惡意的聲音突然從假山后傳來。李城一驚,猛地回頭。
只見李瑞帶著兩個身材壯碩的小廝轉了出來,臉上掛著陰冷的笑容,一步步逼近。
“你們想干什么?”李城警惕地后退一步?!案墒裁矗俊崩钊疣托σ宦?,眼神怨毒,
“一個垃圾堆里爬出來的野種,也配姓李?也配當?shù)臻L?也配用‘聽松閣’?
今天我就讓你明白明白,這李家到底是誰說了算!”他朝兩個小廝一使眼色,
“給我‘教教’這位大少爺規(guī)矩!”兩個小廝獰笑著撲了上來!李城從小在街頭摸爬滾打,
反應極快,側身躲開抓向他胳膊的手,順勢一腳踹在另一個小廝的腿彎。
那人“哎喲”一聲跪倒在地?!斑€敢還手?”李瑞眼中兇光一閃,
抄起地上半塊松動的假山石,狠狠砸向李城后背!“砰!”劇痛襲來!李城眼前一黑,
悶哼一聲撲倒在地。兩個小廝趁機撲上,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李城蜷縮著身體,護住頭臉,
一聲不吭,只在拳腳加身的間隙,用那雙狼崽子般兇狠的眼睛死死盯著站在一旁冷笑的李瑞。
“廢物!連個要飯的都打不過!給我往死里打!打到他跪地求饒!”李瑞氣急敗壞地吼著。
“住手!”一聲雷霆般的怒喝炸響!李御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小徑盡頭!
他顯然是匆匆趕來,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狂怒的火焰!他幾步上前,袍袖一拂,
那兩個打得正歡的小廝如同被巨錘擊中,慘叫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鮮血,
爬不起來!李瑞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跑。“孽障!給我跪下!
”李御茶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李瑞雙腿一軟,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李御茶看也不看他,
大步走到蜷縮在地的李城身邊,小心地將他扶起。李城嘴角破裂,臉上青紫,
后背的粗布中衣被石頭劃破,露出幾道滲血的傷口。最刺目的是手臂上,
一道道被拳腳和碎石刮擦出的紫紅鞭痕般的血檁子!“爹…爹…”李瑞嚇得涕淚橫流,
“是他…是他先挑釁…我…”“閉嘴!”李御茶猛地轉頭,那眼神如同看一個死人,
嚇得李瑞瞬間失聲。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當場廢了這個孽子的沖動,
目光掃過那兩個掙扎著想爬起來的惡仆,聲音冰冷刺骨:“拖下去,杖斃。”“老爺饒命!
老爺饒命??!是少爺…是少爺逼我們的!”兩個惡仆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
李御茶面無表情,揮了揮手。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上前,堵住他們的嘴,
像拖死狗一樣拖了下去。凄厲的嗚咽聲迅速遠去。李瑞癱軟在地,褲襠處濕了一片,
腥臊彌漫。李御茶不再看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李城站起,目光落在他手臂那些猙獰的傷痕上,
瞳孔深處,是壓抑到極致的痛楚和風暴。他脫下自己的外袍,輕輕披在李城身上,
聲音低沉而嘶?。骸鞍⒊恰瓕Σ黄鹉恪崩畛翘痤^,
看著父親眼中那深沉的痛悔和憤怒,感受著披在肩上還帶著父親體溫的外袍,
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心里某個冰凍的角落,卻仿佛被這痛和暖同時撬開了一絲縫隙。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拉緊了那件寬大的外袍。李瑞被罰跪祠堂三日,禁足半年。
周氏哭天搶地地鬧了幾場,被李御茶一句“再鬧,休書伺候”徹底壓了下去。府中的風向,
在雷霆手段之下,悄然轉變。下人們看李城的眼神,多了敬畏,少了鄙夷。李城沉默地養(yǎng)傷,
沉默地學習。李御茶教得越發(fā)用心,也越發(fā)注重引導他內心的“野性”與李家規(guī)矩的融合。
李城學得極快,那些繁復的茶道儀軌、名茶特性,他幾乎過目不忘。但他泡出的茶湯,
在精準遵循規(guī)矩的同時,總能在細微處透出一絲不羈的靈氣,
如同規(guī)整園林里頑強探出的一枝野梅。轉眼,暮春。
宮中一道懿旨如驚雷般傳遍京城:太后鳳體違和,不思飲食。特詔天下,
廣求善茶者入宮獻茗,若能博得鳳顏一悅,必有重賞!整個京都的茶道世家都沸騰了!
這是無上的榮耀,更是千載難逢的晉身之階!李家作為御茶世家,自然首當其沖。
李御茶將李城叫到書房?!鞍⒊牵崩钣枭裆?,“此次入宮獻茶,非同小可。
太后心緒不寧,尋常滋味恐難入其口。為父思慮再三,此任,唯有你能擔?!崩畛切闹幸徽?。
入宮?面見太后?那個只在傳說中聽聞的、如同云端神祇般的存在?
“我…我怕…”李城下意識地說出心里話。那金碧輝煌、規(guī)矩森嚴的皇宮,
比李家大宅更讓他感到窒息般的恐懼?!芭率裁??”李御茶目光如炬,直視著他,
“怕那些繁文縟節(jié)?怕那些貴人的威儀?阿城,記住,你手中的茶湯,就是你最大的儀仗!
它能通神,能達天!忘掉你的身份,忘掉那些規(guī)矩!把你心中的那捧火,
把你嘗過的世間百味,把你…骨子里的東西,都融進那盞茶里!讓它替你說話!
”李御茶的話,像重錘敲在李城心上。他怔怔地看著父親,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布滿薄繭的雙手。那雙手,撿過垃圾,也捧過張爺爺冰冷的身體,打過架,
也撫摸過山野間最普通的茶樹葉…那盞茶湯,真的能替他說話嗎?
李御茶從書案旁一個紫檀木匣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素白小瓷罐,
罐身沒有任何紋飾,卻自有一種溫潤如玉的質感?!按瞬?,名‘雪頂含翠’。
乃是為父十年前,親手采自南疆云深不知處絕壁之上,僅得此一罐。其葉色蒼翠,白毫如雪,
蘊藏天地間至清至寒之韻,最能滌蕩煩憂,靜心凝神。此茶…本該在十年前,由我李家嫡子,
在你母親忌日,親手獻于祖宗靈前,告慰她在天之靈…”李御茶的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無盡的哀傷和追憶,他將小罐輕輕放在李城掌心,那冰涼的觸感讓李城心頭一顫。
“今日,你帶著它,也帶著…我們李家遲到了十年的心意,入宮。
”5 茶圣初現(xiàn)李城緊緊握住那小小的瓷罐,感受著它的冰涼和沉重。那不僅僅是一罐茶葉,
那是父親沉甸甸的托付,是李家十年離散的血淚,是母親在天之靈未散的哀思。
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混合著一種奇異的勇氣,從他心底升起。紫禁城。
層疊的宮闕在暮春的陽光下閃耀著令人不敢逼視的金色光芒,如同蟄伏的巨獸。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李城穿著李御茶為他準備的、合身卻依舊讓他感到束縛的貢緞袍服,低著頭,
捧著那個裝著“雪頂含翠”的素白瓷罐,跟在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太監(jiān)身后,
穿過一道又一道深邃的宮門。腳下的金磚光可鑒人,映出他微微顫抖的身影。
兩旁侍立的禁衛(wèi)鎧甲森然,目光如刀,仿佛能穿透他的身體。每一次靴底叩擊金磚的脆響,
都在空寂的宮道上激起回音,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終于,
停在了一處垂著明黃紗幔的殿門外。殿內飄出淡淡的、極其名貴的檀香和藥香混合的氣息。
“在此候著?!崩咸O(jiān)尖細的嗓音毫無波瀾,瞥了李城一眼,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隨即掀簾躬身而入。時間仿佛凝固了。
李城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他強迫自己深呼吸,
一遍遍回想父親的話:“讓它替你說話…讓它替你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瓷罐。
不知過了多久,簾內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帶著疲憊的嘆息,接著是那老太監(jiān)的聲音:“宣,
獻茶者李城覲見?!崩畛巧钗豢跉?,挺直了因緊張而微駝的背脊,垂首斂目,
小心翼翼地掀開紗幔,踏入殿內。光線驟然變得柔和。殿內陳設極盡奢華,
卻又透著一股暮氣沉沉的壓抑。正中一張寬大的鳳榻上,半倚著一位身著明黃常服的老婦人。
面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雍容,此刻卻被深深的倦怠和病氣籠罩,眉頭緊鎖,眼神黯淡無光,
仿佛對世間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榻前侍立著幾位宮女和老嬤嬤,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角落里,一個身著明黃龍袍、面容清俊卻帶著幾分陰鷙之氣的年輕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