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分碎蓋”事件的余波,像一片尷尬的陰云,在我頭頂盤旋了好幾天。每次夏檸無意間瞥向我這邊,我都覺得她是在看我那已經(jīng)耷拉下來、失去“碎蓋”靈魂的劉海。張浩那家伙更是時不時就模仿理發(fā)師紫毛小哥的腔調(diào):“同學(xué),帥一點哦~”換來我毫不留情的一記肘擊。
挫敗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心臟。我甚至開始刻意避開和夏檸過多的接觸,仿佛這樣就能藏起那份因“不夠帥”而產(chǎn)生的隱秘自卑。課間討論題目時,我不再主動湊過去;她遞過來的筆記,我也只是匆匆道謝就埋頭抄寫,不敢看她的眼睛。
直到那個周五的放學(xué)后。
夕陽把教室染成一片暖橘色,值日生掃地的聲音沙沙作響。我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想等夏檸走了再離開。她似乎也在收拾東西,動作慢條斯理。教室里漸漸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陸南風(fēng),”她忽然叫住我,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我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想捂住頭發(fā)。
她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淺綠色的筆記本,是我之前借給她抄歷史時間軸的?!斑@個還你。”她把本子放在我桌上,卻沒立刻走開,而是歪著頭,用一種帶著點探究、又有點無奈的眼神看著我。
“你最近……怪怪的?!彼苯亓水?dāng)?shù)卣f。
“?。坑袉??”我裝傻,低頭胡亂把本子塞進書包。
“有,”她肯定地點點頭,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一甩,“是因為……發(fā)型?”
被直接戳破,我臉上瞬間有點掛不住,支吾著:“沒……沒有,就是……覺得新發(fā)型不太適合我。”
夏檸看著我窘迫的樣子,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是上次那種看新奇事物的笑,而是帶著點了然和……包容?她伸手,很自然地撥開我額前那縷不聽話的、遮住眼睛的頭發(fā),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
“笨蛋,”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還有一點點超越年齡的了然,“非得看臉嗎?”
我愣住了,抬頭看她。夕陽的金輝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在她眼底投下淺淺的陰影。她的眼神清澈而坦率,沒有嘲笑,沒有審視,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疑惑。
“什么……意思?”我呆呆地問。
“我的意思是,”她收回手,抱著自己的書包,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好看的人當(dāng)然養(yǎng)眼啊,就像周揚打球,動作確實挺帥的,看著舒服。但是……”
她頓了頓,那雙靈動的大眼睛直視著我,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但是,這很重要嗎?非得因為這個就覺得自己哪里不對勁嗎?陸南風(fēng),你以前不是這樣的?!?/p>
“我……”我一時語塞,心頭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你以前多好啊,”她掰著手指數(shù),“兒童節(jié)敢頂著墻灰上臺,一點都不怕丟臉;在圖書館當(dāng)志愿者,為了幫老爺爺找一本舊書,能把整個書架翻個底朝天;運動會上摔得那么慘,還先問我有沒有事……還有,”她的聲音放輕了些,帶著點真誠的暖意,“你講題的時候,特別耐心,雖然有時候自己也會被繞暈,但從來不會不耐煩。這些,不比一個發(fā)型,或者一張臉……重要得多嗎?”
她的話,像一陣清冽的風(fēng),猝不及防地吹散了我心頭的迷霧和陰霾。那些我自以為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笨拙的舉動,原來在她眼里,是“好”的?原來她看到的,不只是鏡子里的那張臉?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釋然、羞愧和巨大溫暖的浪潮,瞬間席卷了我。臉上熱熱的,不是因為尷尬,而是因為一種被“看見”的觸動。
“我……我就是……”我撓了撓頭,這次是真撓,新長的頭發(fā)茬刺著手心,“就是覺得……周揚那樣挺厲害的?!?/p>
“他是挺厲害的,”夏檸點點頭,很客觀,“籃球打得好,人也高??墒牵懩巷L(fēng),”她忽然湊近了一點,帶著點狡黠的笑意,壓低聲音,“等你長大一點,說不定比他更高更帥呢?到時候,讓他給你當(dāng)背景板!”
“噗……”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小惡作劇的安慰逗笑了。心中的沉重感,在這一笑里煙消云散。
“而且啊,”她站直身體,恢復(fù)了平常的語調(diào),帶著點小女生的憧憬,“我覺得一個人真正的‘帥’,應(yīng)該是……嗯,就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且能一直努力去做好的樣子吧?就像……就像我表姐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我現(xiàn)在也不太懂具體什么意思,但感覺好厲害的樣子!”
腹有詩書氣自華……我默默咀嚼著這句話。雖然懵懂,但似乎觸碰到了比“好看”更深層的東西。
“所以,笨蛋陸南風(fēng),”她背起書包,朝門口走去,夕陽給她纖瘦的背影鍍上一層金邊,“別瞎琢磨了,好好長大吧!等你真的長大了,說不定……”她回過頭,沖我眨眨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比現(xiàn)在順眼多了呢!”
她笑著跑出了教室,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光線里。那句“等你長大”像一顆小小的種子,被輕柔地埋進了心田。多年以后,當(dāng)我審視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自己時,總是會不由的感嘆夏檸的眼光。如果不是她帶給我自信,或許我也見不到丑小鴨變變天鵝的那一天。
笨蛋……非得看臉嗎?
是啊,非得嗎?
那個困擾了我許久的問題,似乎被夏檸用她獨有的、帶著點天真又直指本質(zhì)的方式,輕輕松松地解開了。重要的不是此刻鏡子里那個平平無奇的少年,而是這個少年正在成為什么樣的人,正在做些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對著鏡子唉聲嘆氣。攤開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看著那道畫著大紅叉的幾何題,第一次覺得那些復(fù)雜的輔助線不再面目可憎。我拿起筆,靜下心來,一步一步地推導(dǎo)、演算。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草稿紙上,也照在少年專注的側(cè)臉上。
時間悄然滑過初一,邁入初二的門檻。梧桐樹綠了又黃,落了又生。
我依舊沒有變成周揚那樣耀眼的帥哥。身高雖然長了一些,但離“玉樹臨風(fēng)”還差得遠。臉上偶爾還是會冒出惱人的青春痘。但有些東西,確實在悄然改變。
我依舊會為了一道難題絞盡腦汁,但不再輕易放棄。當(dāng)我在期中考試后,名字終于擠進了年級前十的公告欄(雖然只是第十名),夏檸跑過來,眼睛亮晶晶地拍著我的肩膀:“看吧!我就說努力有用!陸南風(fēng),你行啊!”那一刻,我感覺比剪了個“帥炸天”的發(fā)型還要滿足。
我開始主動報名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辯論賽。站在臺上,面對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和評委審視的目光,手心全是汗,聲音也有些發(fā)抖。但當(dāng)我說出自己精心準備的觀點,看到臺下夏檸用力點頭、悄悄給我比大拇指時,一股莫名的勇氣支撐著我完成了整場辯論。雖然最后只拿了三等獎,但走下臺時,夏檸遞過來的冰鎮(zhèn)礦泉水,比任何獎狀都甘甜。
圖書館依舊是我和夏檸常去的地方。我們不再僅僅是整理書籍的志愿者。我會在歷史書架前流連,被那些塵封的故事吸引;夏檸則一頭扎進了文學(xué)區(qū),抱著一本本詩集散文,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有一次,她興奮地指著泰戈爾的一句詩給我看:“‘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吻?!懩巷L(fēng),你看,寫得多美??!”她念詩時,眼睛里有光在流轉(zhuǎn),那種專注和沉醉的神情,讓我覺得,這比任何精心修飾過的“好看”都要動人百倍。
我也終于不再回避體育課。雖然籃球依舊打得稀爛,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長跑上似乎有點天賦。運動會時,我報了1500米。跑道上,風(fēng)掠過耳邊,肺葉像要炸開,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最后一圈,意識都有些模糊,只憑著本能向前沖。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我直接癱倒在草坪上,大口喘著氣。模糊的視線里,看到夏檸穿過人群跑過來,手里拿著水和毛巾,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和……驕傲?
“陸南風(fēng)!你跑了第五!第五名??!太厲害了!”她蹲下來,一邊把水遞給我,一邊用毛巾胡亂擦著我額頭上的汗,動作有點笨拙,卻帶著真切的關(guān)心。
汗水流進眼睛里,有點刺痛,但心里卻像被溫泉水包裹著,暖洋洋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拔節(jié)生長,帶著汗水的咸澀和陽光的熱度。不是因為外貌,而是因為堅持和突破帶來的力量感。
原來,“長大”并不是某個瞬間的脫胎換骨。它藏在解出一道難題的豁然開朗里,藏在鼓起勇氣站上陌生舞臺的微微顫抖里,藏在書本間偶然邂逅的驚艷詩句里,也藏在跑道上拼盡全力后肺部灼燒般的疼痛里。
它讓那個曾經(jīng)為了發(fā)型而沮喪的小屁孩,漸漸學(xué)會了更坦然地面對鏡子里的自己,也學(xué)會了用更廣闊、更深邃的目光去打量這個世界,以及……那個總是穿著淺綠色、眼睛會發(fā)光的姑娘。
梧桐樹的影子在腳下拉長又縮短。夏檸依舊會偶爾提起周揚,說他籃球又進了校隊主力,說他代表學(xué)校去市里比賽了。但她的語氣,更像是在談?wù)撘粋€優(yōu)秀的、值得欣賞的同學(xué),那份曾經(jīng)讓我心頭發(fā)緊的、帶著仰慕的專注,似乎漸漸淡了,或者說,轉(zhuǎn)移了方向。
“陸南風(fēng),下周三生物實驗課要解剖鯽魚,你敢不敢動手?”她拿著實驗通知單,帶著點促狹的笑意問我。
“這有什么不敢的?”我挑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鎮(zhèn)定,“倒是你,別到時候又像上次看顯微鏡切片里的血細胞一樣,嚇得往后躲。”
“誰怕了!”她不服氣地瞪圓了眼睛。
我們像往常一樣斗著嘴,穿過灑滿陽光的走廊。風(fēng)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初夏特有的、植物生長的清新氣息,拂過少年少女的衣角和發(fā)梢。
笨蛋,非得看臉嗎?
等你長大。
風(fēng)掠過耳畔,似乎也在無聲地應(yīng)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