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中心醫(yī)院急診大廳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滾沸油鍋。
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此起彼伏,尖銳地撕扯著凝重的空氣。旋轉(zhuǎn)閃爍的紅色急救燈將入口處映照得一片慘紅,如同地獄的入口。濃烈的血腥味、汽油味、塵土味混合著消毒水的氣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氣息。擔(dān)架床被飛速地推下救護車,滑輪在光潔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上面躺著的傷員血肉模糊,呻吟聲、哭喊聲、家屬撕心裂肺的呼喚聲、醫(yī)護人員急促而高亢的指令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沖擊著耳膜,匯成一首絕望與時間賽跑的交響曲。
林溪的身影如同投入風(fēng)暴中心的白色利箭。
她身上的白大褂在奔跑中獵獵作響,剛才在蘇晴公寓里那副失魂落魄的脆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繃緊的下頜線、銳利如鷹隼的眼神和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帶著硝煙氣場的專注?;靵y在她眼前自動分層:血肉模糊的開放性骨折、被玻璃碎片刺穿的面部、因撞擊導(dǎo)致胸廓塌陷的窒息者……職業(yè)本能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捕捉到最危急的信號。
“開放氣道!準(zhǔn)備插管!建立兩條靜脈通路!備血!”她的聲音穿透嘈雜,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力,精準(zhǔn)地落在一個瞳孔已經(jīng)散大、口鼻不斷涌出粉紅色泡沫的傷員身上,同時腳步不停,沖向另一個正被按壓著胸廓進行CPR的擔(dān)架床,“腎上腺素1mg靜脈推!準(zhǔn)備除顫儀!能量200焦耳!”
她像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精密儀器,大腦在瞬間處理海量信息,下達(dá)指令,動作快如閃電。檢查瞳孔反射、觸摸頸動脈搏動、指揮護士連接心電監(jiān)護、判斷傷情優(yōu)先級……每一個動作都干脆利落,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精準(zhǔn)和穩(wěn)定。汗水迅速浸濕了她的鬢角,順著額角滑落,她也渾然不覺。此刻,沒有林溪,只有林醫(yī)生。個人的痛苦、情感的漩渦,都被這殘酷的戰(zhàn)場暫時擠壓到意識的最邊緣,封存起來。
“林主任!這邊!腹腔內(nèi)大出血!血壓測不出!”一個住院醫(yī)生帶著哭腔喊道。
林溪猛地轉(zhuǎn)身,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傷員腹部被變形的方向盤深深嵌入,鮮血正從破裂的工作服下汩汩涌出,染紅了擔(dān)架和地面。她迅速戴上無菌手套,一手用力按壓住腹主動脈的位置進行指壓止血,另一只手接過護士遞來的手術(shù)剪,毫不猶豫地剪開傷員腹部的衣物,暴露創(chuàng)面。撕裂的傷口下,暗紅色的腸管隱約可見,鮮血如同泉涌。
“快!通知手術(shù)室準(zhǔn)備!”林溪轉(zhuǎn)頭對身邊的醫(yī)生問道:“知道他是什么血型嗎?”
“O型Rh陰性!”那個醫(yī)生快速回答道。
“通知血庫備血!有多少要多少!立刻推搶救室!”她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拔高,卻依舊穩(wěn)定得令人心驚,“準(zhǔn)備加壓包扎!快!”
就在林溪全神貫注地關(guān)注著眼前的傷員的時候,眼角余光瞥見急診入口處又一陣騷動。一輛閃爍著藍(lán)光的消防車以一個近乎漂移的姿態(tài),刺耳地剎停在最外側(cè)。車門猛地被推開,幾個身著橙色消防服的矯健身影迅速躍下,動作迅捷地開始從車廂里搬運沉重的液壓擴張器、切割機和擔(dān)架。
而一個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列!
他右臂的衣袖被高高挽起,露出包裹著厚實白色紗布的肩膀,在旋轉(zhuǎn)的紅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汗水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滾落,浸濕了衣領(lǐng)。但林溪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停止跳動!她清晰地看到,他并沒有像其他隊員那樣直接沖向最危險的變形車體進行破拆,而是快步走向了現(xiàn)場臨時搭建的指揮點!
他的左手緊握著對講機,下頜線繃緊,眼神如同淬煉過的寒鐵,銳利地掃視著混亂的現(xiàn)場,嘴唇快速開合,下達(dá)著清晰的指令。他那條裹著厚厚紗布的右臂,被一個簡易的三角巾懸吊固定在胸前,每一次身體的轉(zhuǎn)動和左臂的揮動指揮,都顯得異常謹(jǐn)慎,顯然在極力避免右臂的二次受力。他高大的身軀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矗立在混亂邊緣的指揮點,目光緊緊鎖定在事故發(fā)生的方向。
林溪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他怎么來了?!他的傷……根本不適合出現(xiàn)在這種高風(fēng)險的現(xiàn)場!即使只是指揮,混亂的人群、各種傷員和擔(dān)架的經(jīng)過都會增加他傷口感染的風(fēng)險……
“林主任!加壓包扎完成!血壓回升到60/40!”護士的聲音將她瞬間拉回。
林溪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個方向挪開,重新聚焦在眼前危在旦夕的傷員身上。“立刻推搶救室!通知麻醉科、普外科、骨科急會診!快!”她一邊下達(dá)指令,一邊扶著擔(dān)架床的邊緣,跟著一起沖向搶救室的方向,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轉(zhuǎn)身的瞬間,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江焰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混亂的人群,極其短暫地、帶著沉重的擔(dān)憂,落在了她身上。
搶救室內(nèi),無影燈如同倒扣的冰透鏡,將中心的手術(shù)臺凝固在時間的琥珀里。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種瀕死的絕望氣息。林溪站在主刀位,額發(fā)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在額角。她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持著血管鉗,動作迅捷而穩(wěn)定地夾閉一處洶涌的出血點,暗紅色的血液濺在手術(shù)衣上,暈開刺目的痕跡。
“血壓?”她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70/45!還在下降!”麻醉師的聲音帶著緊繃。
“加壓輸血!多巴胺加量!”林溪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傷員敞開的腹腔內(nèi)快速游移,尋找下一個破裂的血管。腹腔內(nèi)的情況比預(yù)想的更糟,巨大的沖擊力導(dǎo)致多處臟器撕裂,血管破損如同篩子。
時間在無影燈下無聲流淌,每一秒都重若千鈞。汗水沿著林溪的脊背滑落,帶來冰涼的粘膩感,但她持著器械的手,穩(wěn)如磐石。她強迫自己將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這方寸之地,灌注在指尖每一次細(xì)微的移動和判斷上。然而,江焰的身影——他懸吊在胸前的右臂,他站在指揮點緊握對講機時緊繃的側(cè)臉,以及他目光掃過她時那瞬間的沉重——如同最頑固的影像,不斷試圖侵入她高度集中的意識。她只能以更強大的意志力,將這些畫面狠狠壓制在意識的邊緣,專注于眼前這場與死神的搏斗。
“林主任!患者心率驟降!室顫!”監(jiān)護儀刺耳的警報聲如同死神的喪鐘驟然響起
“準(zhǔn)備除顫!200焦耳!所有人離床!”林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迅速放下器械,接過護士遞來的除顫儀電極板,“Clear!”
“砰!”強大的電流沖擊下,傷員的身體劇烈地彈跳了一下。屏幕上紊亂的波形依舊瘋狂扭動。
“腎上腺素1mg靜脈推!繼續(xù)!360焦耳!”林溪的眼神銳利如刀,沒有絲毫猶豫,“Clear!”
第二次更強的電流沖擊!這一次,屏幕上那瘋狂扭動的死亡之舞終于開始放緩、掙扎,最終艱難地回歸到相對規(guī)律的波動。
“竇性心律恢復(fù)!血壓回升至85/50!”麻醉師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林溪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但眼神依舊凝重如鐵。“繼續(xù)探查,左肝葉破裂,準(zhǔn)備修補……”
這場與死神的拉鋸戰(zhàn)持續(xù)了近三個小時。當(dāng)最后一處撕裂的肝實質(zhì)被縫合,林溪剪斷縫線,看著監(jiān)護儀上相對平穩(wěn)的數(shù)字,一股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摘下沾滿血污的手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遲滯。后背的手術(shù)衣已經(jīng)完全濕透,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冰涼的觸感。
她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在手上,卻沖不散指尖殘留的、屬于死亡邊緣掙扎的生命那粘稠溫?zé)岬挠|感,也沖不散心底深處那被強行壓制、卻依舊蠢蠢欲動的混亂——對那個固執(zhí)地帶著傷出現(xiàn)在指揮點上的男人的擔(dān)憂。
走出搶救室,外面的混亂依舊,但最危急的幾波高峰似乎已經(jīng)過去。分診臺前依舊人頭攢動,疲憊的醫(yī)護人員穿梭其中。林溪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了閉眼,讓劇烈的心跳稍稍平復(fù)。就在這時,一陣短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支架摩擦地面的聲響,自身后走廊傳來。
林溪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緩緩轉(zhuǎn)過身。
江焰就站在幾步之外。他高大的身軀因為疲憊和右臂的傷痛而微微佝僂著,左手扶著固定在身側(cè)的金屬支架,那支架托著他裹著厚厚紗布的右前臂。橙色的消防服上沾滿了黑色的油污、白色的粉塵和暗紅的血跡,頭盔被他夾在腋下,露出汗?jié)窳鑱y的額發(fā)和一張同樣寫滿疲憊的臉。他的嘴唇干裂,臉色蒼白,唯有那雙眼睛,在走廊頂燈的映照下,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看到她的震驚,有無法掩飾的疲憊,有小心翼翼的探尋,還有一絲……深藏的痛苦和卑微。最讓林溪瞳孔微縮的是,他胸前簡易的三角巾不見了,那條受傷的手臂,似乎在他指揮和后續(xù)處理中,還是不可避免地承受了額外的負(fù)擔(dān)。
空氣仿佛凝固了。消毒水的味道,血腥味,和他身上傳來的濃重?zé)焿m與汗水的混合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令人窒息的氛圍。
“林醫(yī)生……”江焰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干澀,打破了這片令人心悸的沉默。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林溪蒼白疲憊的臉頰和汗?jié)竦聂W角,又迅速垂下,落在自己沾滿污跡的靴尖上,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辛苦了。那個……剛剛有個被卡在銀色轎車后座的孩子……救出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卻透出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微光,“左腿擠壓傷……有點嚴(yán)重……但……生命體征平穩(wěn)……送骨科手術(shù)室了……”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飛快地掠過林溪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尋求確認(rèn)般的微光,仿佛在無聲地告訴她:你看,即使是這樣的我,在這里,我也是有意義的。
林溪看著他那條被支架固定、紗布包裹的右臂,看著上面沾染的救援現(xiàn)場的污跡,看著他臉上毫不掩飾的疲憊和那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胸腔里那團被強行冰封的混亂情緒猛地翻騰起來!憤怒、心疼、被欺騙的委屈、還有那該死的職業(yè)本能帶來的擔(dān)憂……如同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瞬間攪成一團渾濁的顏料。
他怎么敢?!帶著這么重的傷,跑去指揮那種高風(fēng)險的救援現(xiàn)場?!現(xiàn)場混亂的移動、各種經(jīng)過的人群、四處極速飛馳的擔(dān)架和車輛,甚至只是長時間站立和精神高度緊張帶來的壓力,都可能對他那條剛剛經(jīng)歷二次縫合、脆弱不堪的手臂造成難以預(yù)料的傷害!他真當(dāng)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嗎?!
一股強烈的、帶著后怕的怒火猛地沖上林溪的頭頂!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尖銳的質(zhì)問!
然而,就在她嘴唇翕動,即將爆發(fā)的前一秒,江焰接下來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孩子……很勇敢……”江焰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被困的時候……一直在哭……后來……聽到我們的聲音……就不哭了……小手……一直扒著縫隙……”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把他抱出來的時候……他小聲說……謝謝消防員叔叔……”
林溪所有沖到嘴邊的質(zhì)問,瞬間被堵在了喉嚨里。她看著江焰眼中那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亮,看著他身上混合著救援痕跡與自身傷痛的狼狽,看著他強撐著疲憊也要傳遞出的這條關(guān)于“生”的消息……胸腔里翻騰的怒火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住,硬生生地壓了回去,只留下一種更加尖銳、更加復(fù)雜的刺痛感。這刺痛感里,夾雜著對他不顧自身安危的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甚至帶著一絲職業(yè)認(rèn)同感的……震撼。他無法親手破拆,但他站在那里,用聲音、用指令、用他作為指揮官的經(jīng)驗和存在本身,穩(wěn)定了軍心,最終導(dǎo)向了那個“生”的結(jié)果。
“嗯?!绷窒罱K只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回應(yīng),聲音干澀得厲害。她移開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再多看一眼,心底那剛剛筑起的、搖搖欲墜的冰墻就會徹底崩塌?!敖犻L也辛苦了。你的傷……需要處理?!彼穆曇艋謴?fù)了慣常的、職業(yè)性的平穩(wěn)和疏離,聽不出任何情緒,目光落在江焰右臂的紗布上,那里似乎又洇出了一小片新鮮的、比周圍污跡更深的暗紅色。
江焰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那清晰的、持續(xù)不斷的鈍痛。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低啞的:“……皮外傷,不礙事?!闭Z氣里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描淡寫,如同當(dāng)年在實驗室醫(yī)務(wù)室門口。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該死的隱瞞和輕描淡寫!
林溪的指尖在身側(cè)猛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強迫自己壓下心頭那股翻涌的怒意和酸澀,冷冷地丟下一句:“傷口暴露在污染環(huán)境,感染風(fēng)險很高。建議盡快去清創(chuàng)室重新處理。”說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沒有再看江焰一眼,挺直背脊,轉(zhuǎn)身朝著醫(yī)生辦公室的方向大步走去。白色的背影在走廊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決絕,也異常單薄。
江焰站在原地,看著林溪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左手緊緊抓著冰冷的金屬支架扶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右臂傷口的疼痛在此刻變得異常清晰,每一次細(xì)微的牽扯都像是在提醒他兩人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她甚至連一句責(zé)備都不屑于給他了??酀缤涞奶俾?,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疲憊地靠在墻上,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血腥與消毒水味道的空氣。
深夜的急診科終于從極度的喧囂中漸漸沉淀下來,如同退潮后布滿狼藉的海灘。分診臺前排隊的人影稀疏了許多,只剩下零星幾個等待結(jié)果的家屬和疲憊不堪的值班醫(yī)護人員。白熾燈管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將走廊照得一片慘白。
林溪坐在辦公室里,面前攤開著需要補寫的搶救記錄和醫(yī)囑,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青影。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久久未能落下。急診大廳的混亂、搶救室里的生死時速、江焰渾身污跡疲憊不堪的身影和他手臂上刺眼的紗布……各種畫面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沖撞,攪得她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更深處,是那血淋淋的真相帶來的、尚未平復(fù)的驚濤駭浪。
她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試圖將注意力強行拉回病歷上。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極輕的敲門聲。
“請進?!绷窒^也沒抬,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
門被輕輕推開,是護士小張。她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和一個用錫紙包裹著的三明治。
“林主任,”小張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關(guān)切,“我看您忙到現(xiàn)在都沒吃東西,食堂那邊給您留了點熱的。您多少墊一點吧?”
牛奶的溫?zé)釟庀⒒旌现溝汶[隱傳來。林溪的目光落在那個簡單的托盤上,胃里卻依舊是一片麻木的冰冷,沒有絲毫食欲。她剛想搖頭拒絕,小張卻像是鼓足了勇氣,又小聲補充了一句:“那個……江隊長……他……還在清創(chuàng)室的門口等著,今天病人太多了……但是,我剛剛過去,看到……看到江隊長的臉都白了,整個頭上都是冷汗,他疼得嘴唇都咬破了。后來,我就讓江隊長先回病房了,打算等下讓值班的醫(yī)生去病房給他處理?!?/p>
林溪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筆尖在紙面上戳出一個微小的墨點。
“嗯?!彼琅f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仿佛這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病人的消息。
小張看著林溪過分平靜的側(cè)臉,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將托盤放在林溪桌角:“那……您記得趁熱吃一點,我先去忙了?!彼p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辦公室里恢復(fù)了寂靜。林溪的目光卻再也無法聚焦在病歷上。她盯著桌角那杯牛奶裊裊升起的熱氣,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清創(chuàng)室無影燈下,江焰那條新舊傷痕疊加、被重新清洗縫合的手臂。他強忍疼痛時緊抿的嘴唇,額角滲出的冷汗……還有護士那句“疼得嘴唇都咬破了”……這些畫面如同最頑固的藤蔓,纏繞著她的思緒。
不知過了多久,林溪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沖動。她走到墻角的儲物柜前,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深藍(lán)色絲絨小盒。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她打開了盒子。
那枚檀木藍(lán)桔梗書簽靜靜地躺在里面。樹脂封存的花朵依舊純凈深邃,像凝固的深海。背面的刻痕——“給溪”,以及旁邊那道戛然而止的淺痕——在燈光下清晰可見。她凝視著它,指尖輕輕拂過那粗糙的木紋和冰冷的樹脂表面,心底那片混亂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冰層發(fā)出細(xì)微的碎裂聲。
她合上盒子,沒有將它放回儲物柜,而是緊緊地攥在了手心里。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然后,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拉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深夜的病房區(qū)一片寂靜,只有護士站亮著微弱的光。林溪的腳步很輕,鞋子踩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她手里拿著一個裝著碘伏棉球、無菌紗布和一卷彈力繃帶的換藥盤,走向江焰的病房。
走到門口時,她停下了腳步。透過門上的觀察窗,她看到里面的燈還亮著。江焰靠在升起的床頭,側(cè)臉對著門口的方向。他閉著眼,眉頭緊緊鎖成一個痛苦的結(jié),額頭上布滿了冷汗。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下唇上甚至有一處明顯的、被牙齒咬破的傷痕,微微滲著血絲。他的左手無意識地緊緊按在右臂的傷口處的上方,指尖因為用力變形、發(fā)白。
顯然,他已經(jīng)痛到了極致,而他愣是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也不叫護士,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忍受著。他總是這樣,總是硬扛!
林溪推開了病房門,江焰看了過來,看到門口站著的林溪和她手中的換藥盤時,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他愣了愣神,說道:“林醫(yī)生,怎么是你?”他下意識地想坐直身體,卻牽動了右臂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悶哼出聲。
“別動!”林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端著換藥盤走到床邊,將東西放在床頭柜上。她的目光落在江焰痛苦的臉上,落在他唇上那處新鮮的咬痕上,“疼就叫出來,不要硬抗?!闭f罷,她拿起棉簽蘸了蘸生理鹽水,往他嘴唇出血的地方輕輕地抹著。
林溪突然靠近,江焰瞬間繃直了身體,他一動不敢動,鼻腔里充滿了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淡淡的藍(lán)桔?;ㄏ愕奈兜?。他除了在最初的驚愕之外,后面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直溫柔地看著林溪,目光隨著她而動。
“好了。不要再咬著唇了?!绷窒獙⒚藓炄拥綋Q藥盤里。
“你沒吃止痛藥?”她一邊詢問,一邊示意江焰放松手臂,然后動作專業(yè)而利落地開始拆開他右臂上剛剛包扎好的敷料邊緣,檢查傷口情況。
“我……”江焰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雖然沒有參與救援,但是因為一直在指揮,長時間的說話,讓他的聲音嘶啞不已。江焰試圖解釋什么,但是在林溪望向他的一瞬間,他的喉嚨里仿佛堵了一團棉花,愣是再也蹦不出一個字。
微涼的指尖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他手臂的皮膚。每一次觸碰,都讓江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一下,呼吸也隨之加重。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不敢發(fā)出任何可能泄露痛苦的聲音,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追隨著林溪低垂的側(cè)臉。她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鼻梁挺直,嘴唇在口罩下緊抿著,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項精密的研究。
當(dāng)覆蓋傷口的最后一層紗布被揭開,那道重新縫合、邊緣紅腫、隱隱滲著血絲的猙獰裂口暴露在燈光下。而在它下方,那道蜿蜒的淡粉色舊疤也清晰可見。新舊傷痕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再次重疊,無聲地訴說著過往與當(dāng)下。
林溪的目光在那道舊疤上停留了一瞬。極其短暫,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但江焰卻敏銳地看到了,他看到她握著鑷子的指尖,有極其細(xì)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一次停頓。
“傷口沒有裂開,但紅腫明顯,有輕微滲出?!绷窒穆曇粢琅f平穩(wěn),一邊用碘伏棉球小心地由內(nèi)向外消毒傷口周圍的皮膚,一邊說道,“疼痛劇烈是正常的,神經(jīng)末梢在修復(fù)過程中會異常敏感。硬扛只會加重炎癥反應(yīng),影響愈合?!彼膭幼骱茌p,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謹(jǐn)慎。
碘伏的冰涼觸感讓江焰的肌肉再次收縮,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過神經(jīng),他悶哼一聲,額角的冷汗大顆滾落。
“忍不住可以叫出來。”林溪的聲音淡淡的,手上消毒的動作卻似乎又放輕了一分。
江焰緊咬著牙關(guān),搖了搖頭,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我……能忍!”
林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江焰從林溪的眼里看出了憤怒的情緒,他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么的時候,林溪低下了頭,專注地進行著手中的操作。
清創(chuàng)室里的消毒水味、燈光、器械的觸感,和此刻幾乎重疊。只是這一次,沒有了演習(xí)現(xiàn)場的混亂喧囂,沒有了迫在眉睫的生死壓力,只有深夜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靜,和兩人之間那沉重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沉默。
當(dāng)新的無菌敷料被仔細(xì)覆蓋、邊緣用膠帶妥帖固定好時,林溪直起身。她沒有立刻離開,目光落在江焰依舊因為劇痛而緊蹙的眉頭、額角不斷滾落的冷汗和他唇上那處刺眼的咬痕上。病房里只剩下他壓抑沉重的呼吸聲。
幾秒鐘后,林溪又開口道:“一會要不要請個護工來幫你清洗、換下衣服?你必須馬上清洗。”
“不用,一會趙磊會來,我讓他幫我?!苯婊卮鸬?。
“清洗的時候要小心傷口,不能沾水,萬一不小心沾水了,要馬上叫護士來更換敷料?!绷窒p聲囑咐道。
“嗯,我會注意?!?/p>
之后,兩個人之間又是長久的沉默。病房靜靜的,林溪低著頭,似乎在想什么。而江焰,不敢貿(mào)然開口,他想和林溪多待一會,也怕自己一開口,林溪又會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他,他很珍惜這一刻兩人相處的和諧,有多久,兩個人沒有這樣平和的對話了。
又過了一會,林溪似乎下定了決心,她將右手伸進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將口袋里的東西握在手心,然后拿到江焰面前,緩緩攤開掌心。
那枚深藍(lán)色的絲絨小盒,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江焰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猛地抬起頭看著林溪,他的眼里滿是震驚、難以置信,然后又死死地盯著那個盒子,仿佛看到了某種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幻象。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剎那間涌向頭頂,是……那個盒子?!她一直……帶在身邊?!
林溪沒有說話,只是用指尖輕輕打開了盒蓋。
檀木藍(lán)桔梗書簽靜靜地躺在深藍(lán)色的絲絨襯底上,在病房頂燈的照射下,樹脂封存的花朵折射出幽微的光澤。那抹深邃的藍(lán),如同凝固的海洋,瞬間刺痛了江焰的眼睛。
這一刻,病房里的時間仿佛靜止了。
林溪將書簽?zāi)闷穑p輕撫摸著書簽背面那未完成的刻字,她緩緩地開口道:“為什么……為什么沒有刻完?”
這句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間在江焰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了無措的慌亂。他試圖發(fā)出聲音,可是在巨大的情感沖擊下,他的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狠狠堵住,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以為他后來因為想念她而做的那枚書簽已經(jīng)丟失了,也以為有關(guān)他的所有東西林溪也早就扔了,畢竟他讓她那么難過,初見時她的態(tài)度讓他以為她是恨他的!沒想到,那枚書簽竟然被她撿到了,沒想到當(dāng)年他送她的那個盒子她竟然還留著,甚至,甚至她帶著這個盒子和書簽來這里問她。
“這不是你給我的那枚,你畢業(yè)送我的那枚,還在我家。這是我在醫(yī)院撿到的。但是,為什么后面的刻字只刻了一半?”林溪用平靜的聲音再次詢問,然而,輕輕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緊張的情緒。
巨大的沖擊讓江焰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只能死死地盯著林溪的眼睛,試圖從那雙過于平靜的眸子里找到一絲答案,一絲……他不敢奢望的痕跡。病房頂燈的光線落在林溪的眼底,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她在等待,等待他的答案。
等待他遲到了七年的解釋。
這無聲的等待,比任何質(zhì)問都更具力量。它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江焰心底那扇銹死的心門。積壓了七年的痛苦、掙扎、絕望和那從未熄滅的、卑微的愛意,如同被壓抑的巖漿,終于找到了噴發(fā)的出口。
“……因為……不敢……”江焰的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帶著血沫硬生生擠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哽咽,“刻下你的名字……已經(jīng)……已經(jīng)用光了我所有的勇氣……”
他痛苦地閉上眼,淚水無法控制地洶涌而出,混著額角的冷汗,滾落在他灰敗的臉頰上。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和傷口的劇痛而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每一次……想刻下那個‘焰’字……就像……就像在親手給自己判刑……”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深入骨髓的自厭和絕望,“……告訴自己……我沒有資格……沒有資格……再靠近你……再……再把你拉進我的……我的火坑里……”
“……我怕……怕刻上了……就再也……再也騙不了自己了……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猛地睜開眼,淚水模糊的視線死死地、絕望地鎖住林溪的臉,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啞地低吼出那句在心底盤旋了七年、刻入骨髓的恐懼:
“我怕你變成我媽的樣子,我怕你每天都生活在恐懼和擔(dān)憂之中,我更怕你,你在知道我犧牲后……你也會捧著我的遺像終日流淚……林小溪,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希望你一直是那個快樂的、沒有煩惱的、無憂無慮的林小溪!可是……我好像還是做錯了!”說完,江焰閉上了眼睛,控制不住的眼淚瘋狂地從他緊閉的雙眼中不斷涌出。
“對,你做錯了!”林溪看著眼前這個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懼徹底壓垮、哭得渾身顫抖、嘶吼出心底最深恐懼的男人,她的雙眼也被淚水淹沒,“你知道你哪里錯了嗎?”
林溪閉了一下雙眼,然后瞬間睜開,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憤怒,聲音陡然拔高,“江焰!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推開我,就是對我的保護?!你以為你一個人扛著所有的恐懼和秘密,然后默默承受,就是對我好?”
她的眼淚洶涌地流淌著,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你問過我嗎?你給我選擇的機會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當(dāng)年自以為是的‘保護’,比任何火焰都更傷人?!你知不知道,被你推開、不明不白地承受失去的痛苦,那種被拋棄、被否定的絕望,才是對我最大的傷害??!招惹我的人是你,拋棄我的人也是你!你憑什么呢?!你憑什么呀?!江焰!你根本就沒信過我!你說你愛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殘忍?你知不知道,在我最愛最愛你的時候拋棄我的你,又多么的殘忍?是你!是你親手把刀捅進了我的心窩,然后還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差點!我差點就死了!”
“看著我!”林溪低聲吼著,充滿淚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江焰,“當(dāng)我知道你選擇了消防員,我還義無反顧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要承受什么的樣的后果!我也敢于去承擔(dān)這個后果!我不是你母親,我也不是我父親,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會成為一名醫(yī)生,我隨時都會經(jīng)歷死亡!所以,當(dāng)你說,你要成為一名消防員的時候,你記得我說了什么嗎?我說,‘好啊,你勇敢往前闖,我會一直在你身后的!’可是,你放棄了我!你當(dāng)年的選擇,不是保護,是懦弱!是背叛!你背板了我們的感情!你拋棄了我!江焰!”
她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刀子,直擊他的心臟!江焰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是被徹底抽走了所有支撐,巨大的痛苦和被她話語點醒的、遲來的認(rèn)知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
林溪將那個盒子和書簽塞到了江焰的手中,江焰低下頭,看著被強行塞進手里的絲絨盒子,看著里面那枚幽藍(lán)的書簽,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砸落在深藍(lán)色的絲絨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對不起……”他破碎的聲音淹沒在無法抑制的嗚咽里,“對不起……林溪……是我錯了……是我太蠢……太懦弱……”
林溪看著他被徹底擊垮、痛哭流涕的樣子,看著他緊緊攥著那個盒子、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手,心底翻涌的憤怒和尖銳的痛斥,如同潮水般緩緩?fù)巳?,只留下無邊無際的酸楚和一種深沉的疲憊。
她沒有再說任何斥責(zé)的話。該說的,已經(jīng)說完了。
病房里只剩下江焰壓抑到極致的痛哭聲,像受傷的野獸在舔舐深可見骨的傷口。林溪靜靜地站在床邊,沒有離開,也沒有靠近。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自己的眼淚無聲地流淌,看著這個被沉重的過往和自身錯誤壓垮的男人,在他遲到了七年的崩潰和懺悔中,一點點地剝開那層名為“保護”的、冰冷堅硬卻脆弱不堪的外殼。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病房里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沉默地見證著這場遲來的、血淚交織的審判與……某種冰層碎裂后,緩慢流淌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