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辰回來的那天，下著十年難遇的暴雨。林晚接完電話，對著窗外的雨幕發(fā)呆，指尖冰涼。
“他得了骨癌，只剩半年了?！彼曇艉茌p，像被雨打濕的羽毛。我知道，
那是她藏在心底十年的竹馬。我默默把熱牛奶塞進(jìn)她手里：“想去就去吧。
”她突然撲進(jìn)我懷里，眼淚浸透我的襯衫：“傻瓜，我選的是你啊?！焙髞硗瑢W(xué)會上，
沈辰當(dāng)眾播放偽造的錄音：“晚晚說最愛的還是我。”林晚冷笑著奪過話筒：“沈辰，
你偽造錄音的樣子，比骨癌晚期還難看?！比珗鏊兰胖?，她踮腳吻住我：“陳默，我們回家。
”---雨下瘋了。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聲音密集得讓人心慌，
像是無數(shù)冰冷的石子傾瀉而下，把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沉甸甸、灰蒙蒙的喧囂里。
窗外的路燈在狂暴的雨幕中暈開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昏黃的光，連成一片混沌的光帶，掙扎著，
卻照不亮多遠(yuǎn)的路。我轉(zhuǎn)動鑰匙，推開家門，一股潮濕的冷氣混雜著室內(nèi)的暖意撲面而來，
玄關(guān)的光線勉強(qiáng)照亮一小塊區(qū)域?？蛷d只開了一盞角落的落地?zé)簦?/p>
昏黃的光線在偌大的空間里顯得力不從心，勉強(qiáng)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輪廓。
林晚就蜷縮在靠窗那張寬大的單人沙發(fā)里，像被整個世界遺忘的一小團(tuán)陰影。她沒開電視，
沒看書，手機(jī)屏幕也暗著，只是側(cè)著臉，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那片被雨水徹底糊住的黑暗。
玄關(guān)的感應(yīng)燈熄滅了，我摸索著按下客廳主燈的開關(guān)。啪嗒一聲，柔和的光線瞬間傾瀉下來，
驅(qū)散了濃重的昏暗?！盎貋砹?？”林晚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輕飄，
仿佛也被窗外的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墜著，卻又輕得能被風(fēng)吹散。她終于動了動，
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她的臉在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失了釉彩的瓷像。
平日里那雙總是蘊著笑意、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卻像蒙上了深秋的濃霧，空洞洞地望過來，
焦距似乎落在我身后遙遠(yuǎn)的某個地方。那雙眼睛深處，有什么東西被強(qiáng)行打碎了，
只留下一種茫然的、近乎麻木的疲憊。唇色很淡，抿成一條沒有生氣的直線。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驟然沉入冰冷的湖底。這表情我太陌生了。
林晚是那種心里藏不住事的人，高興時眼睛會彎成月牙，生氣時腮幫子會微微鼓起，
像只氣鼓鼓的小松鼠?？裳矍斑@個……空洞、蒼白，像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怎么了？
”我?guī)撞娇绲剿媲?，半蹲下來，想去握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觸到她的皮膚，冰涼，
帶著窗外暴雨的寒意，一直冷到骨頭縫里。她像是被我的觸碰驚醒，眼睫顫動了一下，
視線艱難地從那片虛空里拔出來，落在我臉上。那目光，帶著一種溺水者般的無助和沉重。
“晚晚？”我放輕聲音，又叫了她一聲，指腹下意識地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輕輕摩挲，
試圖傳遞一點暖意。她喉頭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張，聲音輕得像一片被雨打濕的羽毛，
幾乎要被窗外的喧囂徹底吞沒：“沈辰……回來了。”沈辰。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猛地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漣漪。緊接著，
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鈍痛。
、存在于她偶爾失神時提起的零星片段里、存在于她心底某個不可觸碰角落整整十年的名字。
她的竹馬，她整個懵懂青澀、我無法參與的年少時光的絕對主角。那個在她心中盤踞了十年，
像一顆遙遠(yuǎn)恒星般存在的名字。我半蹲著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
又迅速褪去，留下徹骨的寒意。指尖無意識地停止了摩挲的動作。林晚沒有看我，
她的目光又飄向了窗外那片瘋狂的雨幕，聲音輕飄飄地，每一個字卻都像裹著冰棱，
狠狠砸在我心口：“他病了……骨癌。醫(yī)生說他……可能……就剩半年了?！惫前?。半年。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像淬了毒的冰錐，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壁壘。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諝怏E然變得稀薄，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燒般的刺痛。窗外的雨聲，那轟隆隆的喧囂，
此刻聽起來竟像是某種遙遠(yuǎn)而模糊的背景噪音，整個世界都褪了色，
只剩下她蒼白的面容和她口中吐出的那個殘酷宣判。原來如此。難怪她會是這副模樣。
那個貫穿了她整個青春歲月的人，那個在她心底刻下最深印記的人，
帶著無法逆轉(zhuǎn)的絕癥回來了。像一個悲情的英雄，在生命的終點線前，重新闖入她的世界，
帶著足以摧毀所有平靜的重量。時間仿佛被窗外的暴雨沖刷得粘稠滯澀，
每一秒都拉得無比漫長。客廳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單調(diào)而巨大，填滿了每一寸空間。
我和林晚之間隔著不足半米的距離，卻像隔著一片洶涌的、無法跨越的冰冷海洋。
她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像兩片隨時會被風(fēng)雨打落的蝶翼。
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細(xì)微的顫抖卻清晰地傳遞著內(nèi)心劇烈的掙扎和痛苦?？粗@個樣子，
我胸口那塊被冰錐刺穿的地方，反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憐惜。她此刻承受的痛苦，
遠(yuǎn)比我那點被驟然翻起的陳年舊醋要沉重百倍。那是關(guān)于生命消逝的巨大陰影，
關(guān)于一段無法割舍的過往即將被強(qiáng)行畫上句點的悲愴。我深吸了一口氣，
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我撐著膝蓋站起身，
膝蓋因為剛才的僵硬姿勢而有些發(fā)麻。轉(zhuǎn)身走向廚房，拉開冰箱門，
里面整齊擺放著幾盒鮮奶。我取出一盒，熟練地剪開封口，倒進(jìn)奶鍋里。擰開灶火，
幽藍(lán)的火苗無聲地舔舐著鍋底。我背對著客廳，
目光落在奶鍋里漸漸升溫、邊緣開始冒出細(xì)小氣泡的牛奶上，專注地攪動著木勺，
仿佛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廚房里彌漫開淡淡的奶香，帶著暖意的甜，
微弱地對抗著從客廳蔓延過來的沉重寒氣。直到牛奶開始咕嘟咕嘟冒出細(xì)密的氣泡，
表面凝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奶皮，我才關(guān)掉火。
拿出她最喜歡的那個厚壁馬克杯——杯身上畫著一只傻乎乎咧著嘴笑的小狗——穩(wěn)穩(wěn)地倒?jié)M，
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掌心。我端著那杯熱氣騰騰的牛奶，重新走回她面前。
她依然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我把馬克杯輕輕塞進(jìn)她那雙冰涼的手里，
溫?zé)岬谋谟|碰到她指尖的瞬間，她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澳弥?，暖暖手。
”我的聲音放得很低，竭力維持著平穩(wěn)，不想再給她增加任何一絲壓力。
指尖殘留著牛奶的熱度，我頓了頓，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發(fā)頂上，
那柔軟的發(fā)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喉嚨有些發(fā)緊，
但我還是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想去……就去看看他吧?！笨蛷d里只有雨聲在咆哮。
馬克杯里升騰的熱氣模糊了林晚的臉。她低著頭，捧著那杯溫?zé)岬呐Ｄ蹋?/p>
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抽動了一下。時間像是被雨水浸泡得發(fā)脹，每一秒都無比漫長。突然，
她毫無預(yù)兆地抬起頭。那雙之前空洞得像蒙著霧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的倒影，
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激烈的情感——震驚、難以置信、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還有一股……決絕？她猛地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茶幾上發(fā)出清脆的“咔噠”一聲。
下一秒，她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直直地?fù)溥M(jìn)了我懷里。
她的動作太快太猛，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力道，撞得我胸口微微發(fā)疼，
踉蹌著后退半步才穩(wěn)住身形?！吧倒?！”帶著濃重哭腔的兩個字悶悶地砸在我胸前。
她的手臂緊緊地、死死地箍住我的腰，力氣大得驚人，仿佛要將自己整個嵌進(jìn)我的身體里。
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我單薄的襯衫前襟，那灼熱的濕意緊貼著皮膚，
一直燙進(jìn)我心里?！澳氵@個大傻瓜！”她在我懷里用力地?fù)u頭，發(fā)絲蹭著我的下巴，
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洶涌的委屈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我選的是你?。?/p>
從一開始……選的就是你??！”她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像寒風(fēng)中一片凋零的葉子，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無助和悲傷都毫無保留地壓在我身上。我僵硬了幾秒，
才被這滾燙的眼淚和嘶啞的告白徹底喚醒。手臂終于有了知覺，緩緩抬起，
遲疑地、然后堅定地環(huán)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像攏住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
一只手笨拙地、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撫上她濡濕的發(fā)頂，
感受著她身體的震顫和那份傾瀉而出的脆弱與依賴。窗外的雨聲依舊震耳欲聾，敲打著窗戶，
也敲打著我的耳膜。但懷里這個滾燙的、哭泣的、真實的存在，像一道堅固的堤壩，
將那些冰冷的喧囂隔絕在外。我低下頭，下巴輕輕抵著她柔軟的發(fā)頂，
嗅著她發(fā)間熟悉的、淡淡的梔子花香，混合著眼淚的咸澀。心中那片被冰錐刺穿的荒蕪之地，
仿佛被這灼熱的淚水沖刷著，雖然依舊帶著尖銳的疼，卻有什么東西在悄然復(fù)蘇、破土而出。
她選擇了我。在十年刻骨銘心的竹馬和突如其來的絕癥面前，她清晰而堅定地告訴我，
她選擇的是我。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微弱卻足以刺破厚重雨幕的光，
悄然落在我心底最深的角落。***林晚終究還是去見了沈辰。她回來的那天，
傍晚的天色是那種被雨水洗刷過后的、略顯疲憊的灰藍(lán)。她推開門時，
臉上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倦意，像是跋涉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才回到家。
眼神里的沉重感減輕了些，但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難以言說的復(fù)雜，像蒙塵的琉璃。
“回來了？”我放下手里的書，起身接過她隨意搭在臂彎上的薄外套。
衣料上沾染了一絲陌生的、極其淡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窗外晚風(fēng)的微涼?！班?。
”她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徑直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把自己深深陷進(jìn)柔軟的靠墊里，
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上那串細(xì)細(xì)的銀鏈——那是我去年生日時送她的，
鏈子上綴著一個小小的、不規(guī)則的月亮形狀銀片，內(nèi)側(cè)刻著我和她名字的縮寫。
“他……還好嗎？”我倒了杯溫水遞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保持著一點距離，
不想給她壓迫感。林晚接過水杯，指尖冰涼。她低頭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水面，沉默了幾秒，
才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不太好。瘦了很多，臉色很差……一直在輸液。
”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又像是在努力平復(fù)某種情緒，“話很少，
大部分時間都看著窗外發(fā)呆。他媽媽……一直在哭。”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滯澀的沉重。
我能想象那個畫面，病痛、絕望、親人的眼淚，足以壓垮任何旁觀者。
林晚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
她手腕上那枚小小的月亮銀片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冷光?！八粏柫宋乙痪湓?。
”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飄忽，“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我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收緊。這句話像一根細(xì)小的針，刺了一下。她沒再往下說，
只是捧起水杯，小口地啜飲著，仿佛那溫?zé)岬乃茯?qū)散她周身的寒意。
燈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掩住了她此刻所有的情緒。
日子并沒有因為這次探視而徹底恢復(fù)平靜。沈辰的存在，像一個無法忽視的幽靈，
開始若有若無地纏繞進(jìn)我們的生活。林晚的電話開始多起來。有時是在安靜的午后，
手機(jī)突兀地響起，屏幕上跳動著那個陌生又刺眼的號碼。她會下意識地看我一眼，
然后拿著手機(jī)走到陽臺或者書房去接聽。隔著門板，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
只能隱約捕捉到她壓低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嗓音。
知道……別想太多……好好休息……”“藥要按時吃……醫(yī)生的話要聽……”有時是在深夜，
手機(jī)屏幕在床頭柜上幽幽亮起，震動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她會被驚醒，
迷迷糊糊地摸過手機(jī)，看清號碼后，睡意會瞬間消散，眼神變得清醒而凝重。
她會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板上，無聲地溜進(jìn)客廳。好幾次，我半夜醒來，
身邊的位置空著。客廳里泄進(jìn)臥室一絲微弱的光線，
伴隨著她刻意壓到最低的、近乎氣聲的絮語。那聲音里透著一股疲憊的溫柔，
像在哄一個不肯入睡的孩子。她去看他的次數(shù)也固定下來，大約每周一次。每次去之前，
她會在廚房里待上很久，細(xì)心地熬煮一鍋清淡的湯，或者燉一些軟爛的滋補(bǔ)品，
用保溫桶仔細(xì)裝好。回來時，身上總會帶回那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